五十一

我發誓要重新做人,把過去的自己殺死。決心很大,做起來可不容易。

目標已經確定,第一步就是要在廳裏占到一個位子。世界這麽大,無限的可能性對我來說只剩下這麽一點。哪怕是只為了兒子吧,眼前即使是一潭臭水,也要跳下去撲騰一番。過去設想自己站在一座山峰上,俯瞰山腳下名利場中那些可憐可悲可笑可鄙的人在蠕動,蛆一般地蠕動。當自己終於決定了要進入的時候,才感到這種蠕動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我對董柳說:“這雀巢奶粉,就自己吃了?”董柳說:“我想好了,給丁處長送去。”我還以為她說的是她們醫院哪個處長,她手往那邊一指,才知道說的是丁小槐。送給誰我咬咬牙也上門去了,去拜丁小槐的碼頭,這太傷我的心了。我說:“那你今天晚上給宋娜送去,就說謝謝丁小槐那個電話。”董柳望著我嘲笑地說:“就把我推到第一線?”要不是我心懷著鬼胎,哪怕是丁小槐,去謝謝他也是應該的,可現在生怕才進了門,就被別人把五臟六腑看了個透。我想起了自己的誓言,連聲說:“我去,一起去,堅決去,完全去,徹底去。”別人無生中有還會來事,我有一個由頭在這裏沒勇氣來事嗎?答應下來了晚飯吃得不痛快,心中擰了一個結。我對自己說:“還能把自己看得那麽金貴嗎?要把自己看小,看小,像糞坑裏的一條——蛆。你一條蛆你還想有尊嚴?”這種想象太惡心,也太殘忍,可我還是不放過自己,逼著自己反復想了好幾遍,盯著那種蠕動的樣子,不讓自己逃開。這樣想著,飯嚼在嘴裏都要吐出來了,又強迫自己吞了下去。可這樣想了還是沒有沖開心中那個結。吃完飯董柳在洗碗,我在房間裏轉來轉去,心裏忽地沖出一句話來:“老子斃了你!”我馬上意識到了這句話的意義,就站住了,身體中似乎被沖開一條透明的通道,從頭到腳。我把右手緩緩舉了起來,用拇指和食指比劃出一把虛幻的槍,左手貼近了,做了一個上子彈的動作,食指又彎了彎,體會著扳動扳機的感覺,然後頂著自己的太陽穴,心裏說:“老子以兒子的名義斃了你,你還沒死!”馬上感到了窒息的緊張,像有一把真槍逼住了自己,心跳也加快了。我對這種效果感到滿意,把手放了下來。去的時候董柳想把蜂蜜拿出來,我說:“一起送去,丁小槐他娘不是老人嗎?”就帶一波去了。走在路上我說:“人他媽的總是很庸俗地存在,連美國總統競選時都說自己好,別人不好,他竟敢在電視裏對全國人民這麽說。連他在電視上都敢說,我臉皮要那麽薄幹什麽?”走到樓下我想千萬別被晏老師看見了,我從來沒送過什麽給他呢,就加快了步伐。上了五樓,我用左手在臉上抹了一把,想象著給自己戴上了面具,右手又比劃出那把槍,在太陽穴上戳了一下。董柳奇怪地望著我說:“幹什麽,神經病一樣。”我說:“幹什麽?就幹那個什麽。”董柳敲了門,我對自己說:“你就是來謝謝人家的,難道他還潛入到你心裏來搞偵察?”我心裏鎮靜了一點,手中提著東西,心中幻想著那把槍正頂著自己的太陽穴。

宋娜開了門,一面對裏面說:“董柳來了,還有池……池……他也來了。”她這麽一說我心裏就發慌了,也不怪她,自己沒有頭銜,人家是不好叫啊。丁小槐系著圍裙從廚房跑出來說:“稀客稀客!”又攤著一雙手說:“在外面領導別人,在家裏被別人領導。”又鉆到廚房去了。董柳把提袋放在沙發上,宋娜說:“來就來,還送什麽東西?”董柳把一波拉過來說:“來謝謝丁處長。”又提高了聲音對廚房裏說:“上次要不是丁處長一個電話,我一波也好不了這麽快。”強強要拉著一波到房間裏玩,董柳說:“一波你別跟弟弟打架啊!”宋娜叫住兒子說:“強強表演一個給董阿姨看。”強強說:“哪一個?”宋娜說:“小鴨子。”強強就表演起來:“小黃狗,汪汪汪,小花貓,喵喵喵,小青蛙,呱呱呱,小鴨子,呷呷呷。”一波掙紮著也要表演,被董柳用雙腿夾住了。強強演到小山羊不記得動作了,望著宋娜。這時一波把兩只手放在頭上,大拇指翹起來,說:“小山羊,咩咩咩。”董柳用力把他的手扯下來說:“你現在是觀眾。”一波望著她,疑惑而委屈。這時丁小槐從廚房出來,兩個小孩子到房子裏玩去了。董柳叫一聲丁處長,就站起來,我也站了起來,卻喊不出口。丁小槐示意我們坐下,說:“宋娜比我學醫的還愛衛生些,洗了碗還要一只只擦幹了放到消毒櫃裏去。”我找話說:“你們房子還不錯吧,有模有樣的。”宋娜馬上說:“這是衛生廳最差的呢,到隔壁化工廳去看看,人家處級幹部住的是什麽?”董柳說:“那我看過,一百多平方,四室兩廳,結構真的好呢。”跟宋娜把那房子的結構描繪了一番,“衛生廳還要努力。什麽時候丁處長搬到新房子去了,我們就爭取分到你們這一套。”董柳的話像打我一個耳光一樣,我臉上一陣發燒。丁小槐身子往沙發靠著,蹺起二郎腿,腳尖不時地踮一踮。我看著他真的進入角色了,以這種形體語言分出了層次,確定了相互的位置關系,就像他在馬廳長面前側著身子走路一樣。我心裏想:“你比老子還小一歲,在我面前派什麽派!”身子卻仍前傾著,面帶微笑說:“上次一波燙傷了,多虧了你那個電話。”我說著感到自己臉上的笑很別扭,面部肌肉也沒有調整到最佳狀態。越是想調整,就越是找不到感覺。在圈子裏呆著,要訓練有素,把形體語言面部語言調整到得心應手的狀態,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丁小槐悠悠地踮著腳,望著我微微地笑,讓我心裏發虛。其實我心裏明白,他不過就是丁小槐罷了,我還不了解他?可我心裏還是發虛。人在精神上的優勢和劣勢,並不是由這個人怎樣決定的,而是由他頭上那頂帽子決定的,你不得不把帽子看得比人格還重要。我心裏想,到那一天了我也表演給你看看,你得乖乖給我看著。這種位置的感覺實在也是一種巨大的價值,一種上進的動力啊。董柳說:“丁處長,那天的事真不知怎麽謝你才好,等會兒叫一波出來給丁叔叔磕個頭。”我說:“那是那是,是應該的。”董柳說:“連我一波也沾了丁處長名聲的光了,走到哪裏,誰不知道,什麽事辦不成?”我覺得董柳說得太過了,丁小槐可能會承受不了要謙虛幾句,誰知他說:“我到下面醫院跑得比較多,經常去檢查工作,下面的人都還認識我。不是吹噓,這點面子他們還是要給的,再大的面子也是要給的。”我口裏說:“那是那是。”心想,人性的盲點竟會盲到這種程度,以後有肉麻的話只管說,對方聽著並不肉麻。丁小槐的人物感使我覺得可笑,但我必須忍受。又想到那些大人物長期被包圍著,習慣了恭順之言謙卑之態,失去了判斷,不是這樣反而感到不正常不習慣。他們以為周圍的人個個面帶羞澀,這種趾高氣揚的姿態,他們是一輩子也看不到的,他們生活在一種虛構的真實和真誠之中。董柳說:“丁處長,我們醫院很多人談起來都知道你的名字。”丁小槐掩飾不住得意說:“真的?”董柳一口一個丁處長,叫得脆生生的,令我很不舒服。又意識到自己還沒叫過一聲,丁小槐肯定很敏感,就想找個機會把“丁處長”三個字叫出來。一波的事說完了,我想找些話來說,竟找不到。廳裏的事不能談,我們之間沒有默契。隨口一句話,就可能被別人賣了你,去加強與他人的感情聯系。幸好董柳又說到房子,宋娜說:“化工廳的房子是大套間帶小套間,互不幹擾,那房子才叫房子呢。衛生廳跟人家就不能比呀!人比人嘛……”丁小槐用力咳一聲,宋娜就停住了。丁小槐說:“有這樣的房子還要怎麽樣?還是馬廳長看得遠,先把幾大醫院的硬件搞上去,醫院都升了級,再申請撥款就容易了。”我說:“那是那是。”又坐了一會兒,董柳到房間裏找一波出來,就告辭了。出了門我記起“丁處長”三個字還沒說出口,不知他會怎麽想,恐怕今天這一趟不來還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