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第2/2頁)

不知道廳裏和縣裏是怎麽談的,抽查點還是定在了五華鄉。我在招待所等了兩天,江主任不時地去打電話,定下來以後就下鄉了。我們一行五人,每天主要就是做糞檢,又請了幾個老鄉在劃定的範圍內找釘螺,測評釘螺的密度。我心裏很不好受,這裏的村民實在是太窮了。吡喹酮不算貴,可很多病人就是買不起。這種藥對肝臟有損害,可幾乎沒有服藥者按規定同時服用護肝的肝泰樂。我對他們說:“省錢不能省藥錢,不服肝泰樂,那是拿命賭啊。”一個老頭說:“池醫師,你是國家的人,你知道我們的苦?我們吧殺蟲的藥是沒辦法才買的,還吃得起護肝的藥?我慢血都好幾年了,好了又發作了,要不是有家在這裏,我就流浪去了。”旁邊一個中年人說:“從前都是政府給治,這幾年要自己掏錢了。血吸蟲又不是我們養的,是湖裏上來的,這個湖是政府的。”老頭說:“政府又沒叫你得病,病是你自己得的。”我說:“你們寫信到上面反映反映,寫到北京。”他們紛紛說:“不會寫,寫了也沒有用。”中年人說:“你是政府,跟你說是一樣的。”看著那些患者四肢發軟,頭昏無力,又吃不下飯,我也只能嘆一口氣。

調查了一個星期,江主任家裏來電話說他女兒病了,他就匆匆回去了。他一走,蘇主任說:“想不想跟我到長港鄉去看看?”我就跟他去了。長港鄉被蘆葦蕩包圍著,現在是枯水季節,蘆葦也已經收了,地裏釘螺隨處可見,我走著腳跟都發軟。碰見一個大肚子病人,帶著他十三四歲的女兒從湖裏回來。我說:“你恐怕有血吸蟲病,應該去檢查一下。”他苦笑說:“還檢查什麽,都十多年了。她也有,我也沒辦法,哪裏有那麽多錢看病?縣裏幾年發一次藥,不管用的。”又說:“我們村裏像我這樣的有十來個,都出去打工了。老百姓就是條牛命,大肚子就不幹活,誰給飯吃?嘿!”說著走了。蘇主任說:“這樣的人不少,省裏要考慮實際情況,多撥點錢才好。”我說:“多撥多少也沒有多少落到他們身上。”他說:“那倒也是,總有這樣那樣非用錢不可的事。你回去跟廳裏反映一下,你都看到了。”我說:“有人喝茅台我也看到了。”蘇主任嘆口氣,把頭垂下去搖一搖。我說:“你們寫封信給上面匯報一下。”他說:“你就是上面,跟你匯報了。”我說:“還有北京。”他又嘆口氣,垂下頭搖一搖說:“那我就犯錯誤了,犯了錯誤我以後怎麽辦?現在是數字出官,官出數字,數字就是他們的命。上面的人往下看,看人也看不清,就看數字。你要改他的數字,就是要他的命。你要他的命不一定要得了,他要你的命那是吹口氣的事情,不整你把你晾著總可以吧。”我說:“所以人人都懂得明哲保身。”他不願在這裏過夜,連夜搭車回去了。幾天後江主任回來了,我把去長港鄉的情況對他說了,他說:“那裏我去過,傍著大湖,年年漲大水,能好嗎?人靠蘆葦蕩吃飯,也被蘆葦蕩害了。”我建議在那裏設一個觀察點,他說:“看廳裏的意思。”廳裏的意思我知道,他也知道,就是沒有意思。在華源縣呆了十多天,搞完了調查,結論是發病率為百分之三點六二。但是據我的估計,蘇主任說的百分之六是一個比較可靠的數字。我說:“如果是要這個數字,其實我們不下來也可以,辛苦了這麽久,又花這麽多錢。”江主任說:“部裏布置的工作總要完成的。”我說:“這裏老百姓太窮了。”他說:“天下這麽多事,紛紛多如牛毛,上帝也只能管一條腿,何況我們也不是上帝。我們搞調查就是搞調查。”他這麽一說,我安心了一點,說:“有辦法的人就是有辦法,辦法送到他跟前來,沒辦法就是沒辦法,碰得頭碰血流還是沒辦法。”離開的那天衛局長又設宴為我們送行,我吃了一碗飯,推說頭疼,就回招待所了。我把那兩條煙交給服務員,說自己不抽煙的,浪費了,請她轉交蘇主任。我所能做的,就是這麽一點點。這是我對世界的所有意義,也是我的角色被預設好了之後,上帝留給我的全部的選擇空間。這就是我。我認識到了自己的渺小和無能為力,我感到了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