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這天我在辦公室看報紙,尹玉娥在外面很親熱地跟人說話,一口一個“孔科長”。尹玉娥說:“以後常來指導,孔科長。”那人說:“談不上談不上。”尹玉娥說:“孔科長是少年有為,以後有事打擾你,不會把我們擋在門外面吧?”我聽了那口氣很不舒服,科長也就是個科長,廁所裏撒尿也可以碰見幾個,值得那麽甜膩膩地喊?尹玉娥把那人送到樓梯口才回來。我想著廳裏並沒有個姓孔的科長,就問:“這個孔科長是我們廳裏的?”她說:“就是孔尚能,你認識的,他到退休辦當科長了。”我說:“孔尚能才來幾年就當科長了?”她說:“如今的年輕人一個個身手都很敏捷。”我說:“怪不得我前幾天碰著他,打個招呼聲調都不同了。”不久前我還看見他幫丁小槐搬家,隔幾天又看見丁小槐有板有眼地教訓他什麽,他低了頭聽著。當時我還想,丁小槐怎麽了,人家幫你搬過家,怎麽也算個朋友吧,你還對人家來這一套!心中為孔尚能打抱不平。誰知道後來碰見他在圖書室跟小趙說話,他還說丁小槐怎麽怎麽好,一口一個“丁主任”如何如何。我覺得奇怪,這人怎麽無知無覺,真的是要進行人格啟蒙啊!丁小槐好不好,他不知道?我就不相信他那麽傻。我把這件事跟尹玉娥講了,她說:“衛生廳怪事很多,怪人也不少,說怪也不怪。”我說:“轉個彎想,怪事其實不怪,傻人其實也不傻,他傻他幾年就當上科長了?”的確,規範已經顛倒了,你認為那事怪,這本身才是怪,你認為那人傻,這本身就是傻。這樣想著我忽然感到了很大的心理壓力,再過幾年,連孔尚能都要對我指手畫腳,那怎麽辦?真是無地自容啊。人在圈子裏,就一定要往那個份上奔,不然你就沒法活,臉都無處擱啊。我想一想自己的前途,簡直感到絕望,三十多歲了,還這麽整天傻坐著,再過幾年就是老辦事員了。李白曾說,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我體驗到了他的痛苦。他就是這樣過來的,哪怕他氣沖霄漢才高八鬥也是這樣過來的,其中的血和淚,如果不到他生命的褶皺中去訪微探幽,是很難感受到的。

我得為自己找條出路。在廳裏想辦法吧,唯一的出路,就是要得到賞識。這條路我已經放棄了這麽多年,現在重新啟動,前幾年不是白白浪費了嗎?我不願承認這一點,我不覺得自己有什麽錯,我說服不了自己。更何況,上面不會用我這樣的人啊。到三十多歲來脫胎換骨,那可能嗎?我不能回答自己。我在心中後悔了,當年不該留在廳裏,到中醫研究院去搞業務就好了。偏又抱著天下情懷,想在更大的範圍內做點事,竟落到今日這個地步,真對不起董柳和一波啊。六年前研究生還是鳳毛麟角,可現在是一批一批的了。幸虧這幾年還發表了十來篇文章,這給我壯了一點膽,我想試試能不能調到中醫研究院搞業務去。天下的事情不能想了,自己的事情還得想一想。我把自己的想法對董柳說了。她說:“你真的調?調到研究所也是廳裏管著,調到哪裏還是廳裏管著。馬不高興你,牛就高興你?有問題的人到哪裏都有問題。”我說:“至少爭取一個重新做人的機會吧。”她說:“重新做人哪裏都是一樣的,廳裏畢竟是廳裏,一年到頭老是發東西,你伴福也伴上了,我們醫院有?”我說:“我就是想換個地方,不想看有些人,丁小槐丁主任,看在眼裏拔得出去?”她說:“大為你在逃避,其實哪裏都有拔不出去的人,我們醫院沒有?”我說:“反正我就是想換一下,女人眼睛只盯著那點東西,從來不看看這裏。”我說著用手指點一點太陽穴,“這裏,這裏!”董柳說:“這裏,這裏,我就不懂你那個這裏到底是哪裏。你一定要調,我也不能拿繩子綁著你的腳,我只有一個要求,到哪裏也不能少了我兩間房子。我是女人,我眼睛只盯那點東西。我才不管什麽宇宙星星月亮呢。”

我到程鐵軍家去,他是我在中醫研究院的朋友。我把自己的想法說了。他說:“搞錯沒有,從上面往下面調?不可能吧!”我說:“我這個人生就的倔脾氣,不適合做機關工作,來搞點業務算了。”他說:“我在門診部當醫生,天天坐在那裏接待張三李四王二麻子,有什麽意思?我想明天能退休就好,要是能調到中醫學會每天一張報紙一杯茶就把日子打發了,錢也不少你的,我真的對天燒三炷香。”我說:“不看病人搞研究行嗎?我也發表了十來篇文章了。”他說:“一來就搞研究?給我坐幾年班再說吧。我願意跟你換,你換不換?”我說:“廳裏效益好一點,可人的臉色不好看。官大了那麽半級,能把你壓死。”他笑了說:“那你的意思研究院是外國?一個媽媽生出來的。再說六年前你不來,跟你一年的研究生都有評副主任醫師副研究員的了,你連主治醫都沒有,你心裏很舒服?研究院好比一鍋菜,高級職稱是主菜,連我都快混到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