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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把二樓那間房弄到了,嶽母帶著一波睡到樓下去了。董柳說:“這下你滿意了吧,沒人吵你了,我就知道你嫌我一波吵。你其實是最自私的,別人在外面自私,把好處都往家裏搬,你在外面做好人,跑到家裏來自私。”我說:“到外面去自私,我學不會,我生來就不會側著身子走路,我們池家沒有這樣的傳統。”她說:“到外面自不到私就算了,我也不怪你。我吃虧是吃定了,你別讓我兒子吃虧。”幾乎每天晚上董柳都心神不定,想著兒子處在危險狀態。蚊子咬著沒有?毯子蓋好沒有?我說:“你總是嚇自己,小心老得快!”她說:“男人和女人就是不同,不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我老得快怕你丟了我?你真的丟了我,兒子歸我,你碰都沒有資格碰一下。我有了我一波就夠了,我抱著他我懷裏是滿的,心裏是滿的。再說丟了我你以為還有誰會來聞一聞你?”又說:“現在的蚊子可不像以前的蚊子,跟現在的人一樣,好像都是大學本科畢業,好聰明的呢,紗門紗窗也擋不住,一溜就進去了。”這樣她規定嶽母一天只能開五次房門。一天晚上她躺在床上看《大眾衛生報》,忽然尖叫一聲,說:“快,快!”我吃一驚。她說:“這裏說有個小孩被老鼠咬掉半邊耳朵,去看看一波不會有問題吧。”馬上就下樓去看了,回來說:“我的心還在跳。”我說:“你在這方面的想象力倒挺豐富,在大事上有這麽豐富就好了。”她一把揪著我的耳朵說:“兒子不是大事還有什麽大事?你那些大事都是對著天想,想一萬年還抵不上一包力多精,更別說一間廚房了。”又有好幾次半夜推醒我說:“我一波在哭呢。”樓上樓下有好幾個嬰兒,半夜有人哭她必定醒來,尖了耳朵辨別是不是兒子的聲音,又要我陪她下樓去看,她自己不敢去。最後連嶽母都不高興了說:“我帶不好,你自己帶。”她帶了幾晚,還是讓嶽母帶去了。

通過董柳我悟出一個道理,一個人在他特別關注的事情上,由於情感還有利益的遮蔽,總會有盲點,使他不能客觀地去認識事情。人就是有偏見,有了偏見就不可能有客觀性,也不可能有自覺的公正。我用這種觀點去看周圍的人,發現同樣是有效的一種觀察方式。就說丁小槐吧,他走在馬廳長身邊時總是側著身子,他自己肯定沒意識到這種姿態有多麽難看,而馬廳長呢,也不會意識到身邊人的這種姿態有什麽不正常。想到馬廳長我又想起了一連串的事。馬廳長他是何等精明的人,又何等自信,可為什麽也經常會犯糊塗呢?他一下樓,幾個人搶著幫他開車門,他似乎渾然無覺。他自信到了偏執,別人的任何意見都聽不進去,好幾個有自己看法的副廳長都被他弄走了,身邊只留下一群唯唯諾諾的人,這群人隨時可以露出狗的嘴臉,叫他咬誰就咬誰,叫咬幾口咬幾口。他經常說,讓人家說話,天不會塌下來,到今天仍這樣說,可誰說了他不喜歡聽的話又能平安無事?我就是其中一個,只怪自己太相信大人物了。還有,他稱自己是農民的兒子,農民的本性使他最痛恨奴顏媚骨,但為什麽他在奴顏媚骨的包圍之中無動於衷?還有施廳長,他在位的時候定下的退休原則是六十歲一刀切,這把刀切了許多人,就是不切自己,六十三了還堅守在崗位上,省裏宣布了他退休,他還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世人都有一些生活原則,可又都本能地把自己當做這些原則的例外,原則的手電筒都是用來照別人的。自我是人性的盲點,人太愛自己,本能地從自我的立場去體驗一切,評判一切,本能地排斥那些對自己不利的東西。人們對事情的態度總是由自己的情感和利益決定的,沒有什麽客觀性可言。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和恨,也沒有無緣無故的贊成和反對,可那些緣故的依據又是什麽?不論事情轉了多少個彎,說到底那些緣故只能是自己。偏見無法依據邏輯來矯正,它本身就是一個邏輯起點,這實在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我能要求董柳客觀地看一波嗎?人有腦袋,可他的腦袋是由屁股決定的,屁股坐在哪裏就說哪裏的話,而且堅定不移堅如磐石。道理是假的,利益是真的。道理隨著利益轉,因此各有各的說法。小人物如此,大人物更是如此,不同的只是小人物沒有力量左右事情的方向。這麽一想我對理性和公正失去了信心,甚至感到了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