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過了兩個月,董柳的身子一天天顯形了。我想她拖著這個身子每天擠車上下班可怎麽行,萬一把孩子擠掉了,那可是一條命啊。往深裏一想我就不寒而栗,我把自己的擔心跟董柳講了。她說:“我還沒有那麽嬌貴吧。”這時我聽到一個消息,丁小槐的妻子原來在一個縣農機公司開票,現在調到省人民醫院來了。我的心裏悠地蕩了一下,要是能把董柳調到這邊來就好了,上班十分鐘就走到了,省了多少時間精力啊。這個腦筋遲早要動的,現在正好有個現成的理由。我把這件事想了幾天,不知要去找誰才好。求別人辦事,這對我來說實在是太困難了,還沒行動呢,自己就在心裏把自己堵死了。到領導家敲門?那個門可真不容易進啊,要有把自己踩到淤泥裏去的勇氣才行,我有嗎?這天我看到馬廳長往辦公樓去,我心中一動,想著事情過去都一年多了,他還會不高興?我繞了一個圈,迎著他走過去,裝作是偶然碰到,站住了,叫了聲“馬廳長”,臉上的笑也堆起來。馬廳長叫聲“小池”,停住了。他顯然注意到了我的表情有些特別,用詢問的目光望著我。我在他的目光中讀到了一種淡漠,就像有一種神奇的機器在身上一抽,把我的勇氣都抽走了。就在我猶豫的一刹那,馬廳長點點頭就過去了。我全身發熱,額頭上的汗一顆顆暴了出來,用手指頭一抹,一串汗珠一條線地墜了下去。幸虧我還沒有把這種想法跟董柳說過,不然怎麽去面對她。又拖了幾天,問題還是擱在那裏沒有解決。這天董柳回來說:“今天回來,下車時被別人擠下來,差點摔了一跤。”我聽著心裏急得發疼,逼著自己非得試一試不可,這可不是什麽小事,試了不成吧,我也對自己有個交待。

好幾天我心裏想著這件事,董柳問我什麽事不高興,我說:“不知怎麽不高興它自己就來了,跟個蚊子似的嗡嗡嗡叮著你,趕也趕不走。”這天中午我提了籃子去買菜,看見一個人在賣花。我看著一盆花很好看,隨口說道:“這是什麽花?”那人說:“箭蘭。”我說:“多少錢一盆?”他說:“你真想要假想要,真想要就三十五塊算了。”我說:“三十五?講錯了吧!”他說:“名貴花卉,比利時的品種,這兩年才傳過來的。你看這支箭沖上來,筆挺的呢。”我說:“十塊錢還差不多。”說著我要走,那人連忙招手說:“慢點走,再看看這支箭,筆挺的呢。我也退一步,十五塊錢算了,名貴花卉,說十塊錢怎麽好意思說出口呢?十塊錢就算對得起我,也對不起這盆花。”我說:“沒帶那麽多錢。”就離開了。那人見我真走了又在後面喊:“拿去拿去,貨到地頭死,貼了血本也要出手。”我把那盆花放在籃子裏,越看越喜歡。到家裏我放在窗台上,又澆了水,心想:“可能真的是名貴花卉呢,名貴花卉也可以大幅殺價的呢。”看著那盆花我心中忽地一跳,名貴花卉都可以殺價,我自己總算不上什麽名貴花卉,我怎麽就不能殺一殺自己?把自己看成名貴花卉,那合適嗎?就算是的吧,也不能說就不能殺那麽一殺。像那個賣花人一樣,生意成了就是目的,就是一切。這樣我下了決心,把廳裏的領導逐個想一遍,想起孫副廳長孫之華碰見我還算熱情。就找他試一試?再怎麽說董柳總比丁小槐的妻子強吧。有一次我陪董柳值夜班,住院部有個嬰兒輸液,兩個護士連紮四針都沒成功,就到急診室這邊把董柳叫去了。嬰兒的父母正大發脾氣,吵著要找院長。董柳一針就成功了。我打算在見了孫副廳長的時候,把這個故事講出來,這一點都不吹牛的。

第二天上班我就去找孫副廳長,到了辦公室門口,想推門進去,又不知裏面有沒有人,有人就不好開口。我退到樓道口望著,想著如果有人,說完事也就出來了。正等著下面有人上來,我馬上就往下走。上來的人是丁小槐,他很熱情地說:“大為,好久沒到這邊來了,忘記老朋友了吧?”我應著說:“好,下次來。”就走了下去。“忘記老朋友了吧”,品一品這話,是處於優越地位的人說的話,弱勢的人能這樣說嗎?誰跟你是老朋友?這麽一句隨口說出的話,細想下去,真可以聽出一種關系,一種結構。我池大為也並不缺少什麽,怎麽就在結構中處於這種地位?說起來也是我自己把自己給規定死了。媽的,一個人就是不能把自己看成什麽名貴花卉。

我在樓梯上來回幾趟,想著孫副廳長辦公室應該沒人了,走到門邊,把雙手反到屁股後面做了一個捏著氣筒打氣的動作,一下,兩下,三下,似乎也真的添了一點勇氣,不再給自己猶豫的時間,就敲了門,一擰手柄,走了進去。裏面坐著一個人,是個女的,背對著我。我感到意外,正不知怎麽才好,孫副廳長說:“小池,有事?”我站在那裏,結結巴巴地把事情說了,原來準備的話忘了一大半,“董一針”這三個字也沒說出來。孫副廳長說:“現在每個單位編制都緊,省人民醫院就更緊了,原則上本市是不照顧的,很多家屬在外地的都沒解決呢,是吧?”我一聽沒戲了,說:“是倒也是,只是董柳她挺著肚子每天擠車上下班,太危險了。”他說:“我等會兒就打個電話給耿院長,他說行,就行。”我連忙道謝,這時那個女的轉過臉來朝我笑一笑,我吃一驚,竟是屈文琴。我慌亂地點點頭,擠出一個笑,逃了出來,短短幾分鐘,我襯衣都汗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