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我在中醫學會的感覺其實比在廳辦公室好。上班可以看書,出去一兩個小時也沒關系,沒有什麽事在等著,更不會有人等你一出辦公室就提著你的名字叫得天下都知道。如果不是帶有懲罰性質,我倒要感謝提出這個建議的人。

坐在我對面的尹玉娥三十多歲,是照顧夫妻關系從縣裏調來的,她丈夫是計財處的彭副處長。她眉描得細細的一線,塗著口紅,撲了面霜。我怎麽看怎麽別扭,可她自我感覺好得不得了。我上班第一天她說:“怎麽到我們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來了?”我說:“鳥不拉屎,靜得好,鳥不來吵,人更不來吵。”她說:“我還是很歡迎你的,小廖調走了,有時候我守廟樣的守一天,嘴都閉臭了。這裏養老倒是一個好地方,年輕人只想沖鋒陷陣,你怎麽坐得住?廳裏對你也太不公平了,才幾個研究生?你得罪誰了?”我說:“我得罪誰了,你告訴我。”她說:“其實誰都知道你得罪誰了。別人舔都來不及,你還沖上去惹?”她這麽一說,我感到了一點親近,又想到她丈夫跟馬廳長可能有那麽一點不對勁的地方。

廳裏的事尹玉娥都知道,誰快下文任職免職了,誰跟誰是什麽關系,她都知道。我來廳裏這麽久,見了誰的面都點點頭,可點頭與點頭之間的差別,說著同一句問候的話的語感,還有眼神的不同,我從沒深切體驗過。她就有研究,她要是有文憑,肯定又是一個人物。她經常對我說說廳裏的人事,我想不想聽都得聽著。她每次說完又叮囑我別出去說,她說:“傳出去了那是你自己知道的。”我說:“那你就別告訴我,不然從哪裏傳出去了,還以為我是罪魁禍首。”她似乎不懂我的意思,也許是克制不住說的沖動,說:“對別人很多話我也不會說,是不是?你吧,你是例外,是不是?”

尹玉娥愛嘮叨,可沒有壓力,這跟丁小槐不同。我愛聽就聽,不愛聽就到圖書室去看書,或者找晏之鶴下一兩盤棋。精力過剩就借了棋譜來鉆研棋藝,不久便大有長進。俗事都已放下,欲念不甚強烈,天下已經渺遠,時間過得飛快。看著廳裏許多人圍繞著權位時時盤算日日焦慮,覺得非常可笑。我以看表演的眼光看那些人,這是一些沒有時間觀念的人,他們把鼻子前的那點東西,那點轉瞬即逝的東西看得太重了,不能放開眼光往遠處看。就算是占了一點小便宜吧,也只是臉盆裏的風暴,是一粒芝麻,是臭蟲放的一個屁。一個人,他能老是琢磨著那個臭蟲屁嗎?好幾次我用同樣的問題去問別人:“馬廳長前面是誰當廳長?”大家都知道是施廳長。施廳長前面呢?就沒有人知道曾有過一個聶廳長了。聶廳長前面,連我也不知道了。聶廳長已經作古,想當年他也風光過的,還不是世事如煙?時間使一切重大的事件都變得意義曖昧。這使我感到非常欣慰,看他們那一群俗人,每天就動些小腦筋,搞些小動作,撐破了天當個處長廳長,也逃不脫隨風飄逝的命運。那麽察言觀色低三下四拉拉扯扯,值得?那些為了某種堅守,生前受盡磨難而在時間之中永垂不朽的人,他們才令人口服心服呢。我又把他們的書找來重讀,越發覺得博大精深韻味無窮,這樣我感到了一種登高望遠的安寧。我何必盯著自己的鼻子尖,碌碌於身邊的瑣事?我要展開心境,看一看天邊的風景,想一想遠處的事情。

這天下午我到圖書室看書,晏之鶴等他的棋友沒來,就對我說:“小池來一盤?”我說:“上班時間我到底不敢下,別人看見了又記我一條,廳裏的自由人也就是您了。”他說:“那我等等,我今天是棋癮上來了。”快下班的時候他已經把棋擺好,說:“來來來。”小趙交待我們走時關門,就走了。第一盤他輸了說:“先讓你一盤,調動一下情緒,不然你以後不敢跟我下了。”第二盤他贏了說:“來個三打二勝。”我說:“我老婆還等著我呢,算您贏了,您贏了。”他說:“贏怎麽能算,你送我一個精神勝利,我不領情。”又下一盤,我故意走了一步臭棋,他贏了說:“小夥子,第一盤開局你當頭炮占了先,你以為老一套總是靈?你犯教條主義了。”這以後他棋癮來了,晚上在樓下喊我到他家去下。我說:“晚上下個一兩盤還是可以的,下午可不敢下,我可不敢犯自由主義。”他說:“那好,不耽誤你的前程。把下午那兩盤移到晚上,晚上就多來幾盤。”

晏之鶴連個科長都不是,又那麽一把年齡了。我真不知怎麽叫他。總不能叫他“老晏”,更不能提著名字叫,叫晏老師,也很別扭,廳裏沒有這個習慣。從這裏我看到了沒有職位的尷尬。最後我決定了叫他“晏公”,幸虧中國詞匯豐富,各種細微差別都可以找到相應的名號,東方不亮西方亮。這麽叫了幾次他似應非應,我感到了不對勁,我們畢竟不是同輩的人。有一次他下贏了,說:“小池你下象棋還要學。”我說:“那我就稱您老師,以後多指導。”這個稱呼他馬上就接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