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在那個炎熱的上午,我走進了省衛生廳大院。我準備去廳辦公室報到,然後把關系轉到中醫研究院去。在辦公大樓前,我非常奇怪地被樓前那一架紫藤吸引了,便移步過去。紫藤葉密得幾乎不透陽光,莖幹泛著暗綠,如少女腕上脈脈的血管,彎彎曲曲地生長上去,一串串果莢垂下來,毛絨絨的很可愛。在綠葉的蔭庇下我身上的汗消退了,心中莫名其妙地輕快起來。

辦公室只有一個年輕人,埋頭寫著什麽。我咳了一聲,他擡頭掃我一眼,又埋下頭去。我只好開口說:“同志,同志,我來報到的。”他眼皮慢悠悠向上翻一翻,頭也不擡起來,說:“有話就說。”我把派遣證攤在桌上,一根手指頭順勢在“醫學碩士”幾個字上一劃。他斜了眼一瞥,似笑非笑地一笑,不理我。我退到沙發上,拿起一張報紙來瀏覽,心裏為剛才那一劃感到慚愧。好半天他並沒有理我的意思,我只好再過去,吸口氣緩聲說:“同志,我是北京分來的,去中醫研究院,已經同意接收了。”他模仿著我的聲調說:“同志,你沒看見我在給馬廳長寫材料?馬廳長的事重要呢,還是你的事重要?”一邊把雙手五指捏攏搓著,頭晃過來晃過去兩邊看著:“哪個大,哪個小?”我心裏堵著,抓起派遣證就走。沖到門口,想著這裏就是一關,怎麽說自己還是要過這一關的,只好回頭問:“您呢,同志您什麽時候有空打發我?”他品一口茶,很有表情地吞下去,咂著嘴唇慢悠悠地說:“下午,OK?”尾音長長地拉上去,不知是輕蔑呢還是嘲諷。

我下午再去時,那年輕人等久了似的從椅子上一躍而起,好像有人按下了迫擊炮的機關,趨步到門口來迎我,做了個伸手要握的動作,我沒反應過來,手垂著沒動。等我明白了時,他的手已經縮回去了,又再一次伸過來,抓住我的手使勁地搖了搖。他把我讓到沙發上,把落地電扇對著我吹,再倒杯冷開水放在茶幾上,說:“丁小槐,這就認識了,是嗎?”我簡直想不明白是怎麽一來,狸貓就變了太子。我掏出派遣證說:“辦了吧。”他說:“先涼快涼快,劉主任要跟你談談,馬廳長吩咐了的。”他自我介紹說是前年從醫科大畢業的,就留在廳裏了,又嘆氣說廳裏的工作就是打雜,當下手,虛度年華,還不如去當醫生或搞研究。我說:“廳裏就是廳裏,鯊魚掉片鱗下來比鯽魚還大呢,前途無量。”我說著舉起一根手指頭往上戳一戳。他要把腦袋從脖子上甩脫似的拼命搖頭說:“前途無亮,真的一點亮都沒有,我最大的願望就是搞個副科級退休,還不知這個理想能不能實現。”

丁小槐跟我說話,說來說去就說到馬廳長身上去了。馬廳長我認識,四年前我們班十二個同學到中醫研究院實習,那時他是院長。這時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丁小槐說:“劉主任來了,讓他跟你說。”話剛落音,門口果然出現了一位五十多歲的人,進了門一直走到我跟前。我剛站起來,手就被握住了。我說:“劉主任您好,您好,劉主任,好,好。”他說:“你的情況我們知道,想把你留在廳裏工作,這是馬廳長的決策,他親自點了你的名。”我感到意外說:“本來我想到中醫研究院去。”他說:“那邊也需要高學歷的人才,廳裏呢,就更需要,要不怎麽叫廳裏呢?”又把頭轉向丁小槐:“是不是?”丁小槐連連點頭:“是的,是的,廳裏就是廳裏。”劉主任說:“我給舒院長打個電話,就說是馬廳長的意思。”我說:“我可能做不好行政工作。”他說:“誰說的?我們不這樣看。留你在廳裏是馬廳長親自提出來的,馬廳長。”說著身體前傾,右手食指在茶幾上點了點。馬廳長點名要留我,難道是那年我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自尊心受到了意外的尊重,心裏感覺到溫暖。我一時還轉不過彎來,說:“要不我明天決定?”

我打電話給胡一兵,想跟他商量一下。幾年前他分到省電視台,一直在那裏做《社會經緯》欄目。不一會兒他開車來接我,說:“到劉躍進那裏去。”劉躍進在華中大學教書。三個人一起去吃晚飯,我就把廳裏要留我的事說了,劉躍進說:“行政有什麽搞頭?到頭來兩手空空,一輩子連一本做枕頭的書都沒有,還是搞業務好些。”胡一兵說:“一個醫生吧,治一個人也就治一個人,到廳裏就站得高了,全省都看到了。”我說:“那是廳長站的地方。”他說:“憲法上哪條規定了池大為就不能站?要辦大事,小地方辦得成?”劉躍進說:“你一個研究生給別人去做狗腿子幹什麽?”胡一兵說:“誰不是狗腿子做上去的?”第二天我去廳裏,心裏還沒拿定主意。劉主任說:“哎,你來晚了,馬廳長到省政府去了,他本來想親自跟你談一談呢。”聽他這麽一說,我不由自主地說:“如果廳裏一定要留我做點雜事……”劉主任馬上說:“哎,還能讓你做雜事?廳裏管全省,管政策,管地縣。這個大院裏就你一個研究生,第一個!培養對象,馬廳長說了的,培養對象!”丁小槐附和說:“當然,當然。”神色不太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