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掛職五年,我竟然還不是公務員

出院時妻子去結賬,發現我不能按照公務員標準享受醫保。我急忙打電話向組織部咨詢,組織部的解釋是:掛職人員掛職期間身份不變,待重新安排新的工作崗位以後,按新的崗位重新確認身份。由於我掛職前是事業編制,也就是說,我掛職五年還不是公務員!

自離開政界以後,突然之間我從公眾的視野裏消失了。人們好奇地等待,等待我以全新的身份重返意見舞台再次發聲。許多人以為我會就此倒下,其實我一刻也未曾倒下,即使是倒在病床上,我的大腦也從未停止過思考。5月26日,臨上手術台的前一天,我接到了好朋友《瞭望東方周刊》記者陳安慶打來的電話,他再次鼓勵我把掛職五年的經歷寫下來,為後世留一份珍貴的記憶。上午10點30分,手術室裏的護士準點來到病房接我去手術台,我交代我的妻子,三天以後把我的手提電腦拿到病房裏來,我要動手寫《官路》。妻子雖然不悅,但並不忍心拒絕我。她怕我全麻之後不再醒來。

其實我也害怕。

對於生死我原本看得很淡。每次七旬老父提醒我要注意身體,我總是很淡泊地對父親說:“生死有命,何必那麽在意?與其沒有意義地活在世上,不如死了的好。”那個時候之所以看淡生死,是因為還沒想好死後,我該為子孫後代留下點什麽。如果什麽也不想留,那就好好地享受生活,一旦大限來臨,因為沒有遺憾,所以能夠坦然面對。生命,其實只是一個過程。生,由不得你,死,亦由不得你。既然都由不得你,何必在意其長短?

10點43分,帶著強烈的求生欲望,我被推上了手術台。女麻醉師拿著一個麥黃色的呼吸罩,很溫柔地對我撒了一個善意的謊:“先吸兩口氧氣。”我信以為真,吸了兩口,便幸福安詳地暫時離開了“人世”。待我恢復知覺回到陽間,突然冒出了一種怪怪的感覺:“像這樣死去真好,沒有痛苦,不知不覺……”

第一個來看我的,是我的老師張萬雄。他原以為我是因為工作安排不爽,找一個借口住個院散散心,沒想到我一下子挨了十刀。其實,早在去年下半年我就應該手術,痛風結節讓我的手腳嚴重變形,可當時由於工作太忙,抽不出時間。到了今年3月,妻子敦促我趕快住院,我說,還是等一等吧,掛職就要結束了,待新的工作安排好了以後再做手術。我不願在離開之前給人們留下一個“借住院為名收斂錢財”的惡名,要走就走得幹幹凈凈。

對我的這種態度,父母極為贊賞。特別是一輩子省吃儉用、“把錢看得很重”的父親,突然變得大方起來,他主動對我說:“你馬上要到一個新的單位上班,路途遙遠,又沒了專車,很不方便。我也曉得你每個月只有那麽一點點收入,孩子要讀書,還要還房貸,為了照顧你,老婆又辭了職,連過日子都有些緊巴巴了,不可能有多余的錢去買車。我和你母親商量好了,等你好了我們出錢幫你買一輛。”

“二老的心意我領了,我暫時還不想買車,先擠一擠校車再說。”我不忍心去花父母積攢起來的辛苦錢,便不假思索地回絕了他們的好意,“你們要幫就幫幫大哥,他離了婚,生意又不景氣……”

“你大哥我不是不幫,只是暫時我不想幫,先逼逼他,不逼他不得上路,現在幫他他會產生依賴心理。你不一樣,從小就很自立。眼下你又遇到了困難,父母不幫你誰幫你?我和你母親攢的一點錢,遲早都是要給你們的,現在給你或許比將來給你更頂用一些……”

父親的一番話,讓我留下了熱淚,也幫我解開了一個多年未解的心結。在我們三弟兄中,我一直以為父母最溺愛哥哥,最偏愛弟弟,最不喜歡的就是我。其實是我誤解了他們,過去我不能理解,經歷了這次工作的變動和手術,讓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父愛、母愛的無私和偉大。自我突然調離官場以後,我發現父母一夜之間似乎衰老了許多;待我住進醫院以後,他們衰老得更為明顯。父母家離我動手術的醫院很遠,坐公交往返要花費近兩個小時。母親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給我熬稀飯並準備一天的飯菜,準備妥當以後,還要拖著年邁的身子,鍋碗瓢盆一大堆地往我的病房裏搬。父親雖然不會操持家務,但心累,生怕我抑郁,隔三差五就跑到病房來陪我,沒話找話地陪我海聊。他越找我聊我越難受,我會從內心裏感到慚愧:父母生病住院的時候,我何曾這樣待過他們?

我期望趕快出院,在醫院裏待的時間越長,我虧欠父母妻子的會更多。

終於等到了出院的日子。妻子結完賬回來滿臉狐疑地問我:“你當了五年市長助理、副市長,怎麽不能按照公務員的標準享受醫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