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關隱達從陶陶那裏知道,陶凡曾經發牢騷,說桃嶺沒有桃樹了,還會叫做桃嶺。果然如此。只是如今人們說起桃嶺,象征意義變了。同桃嶺二字相關連的不再是陶凡,而是張兆林。就連關隱達的名字都慢慢淡出人們的話題,他所在的麻崗縣本來也是難得讓人想起的一個地方。

張兆林又被認為是西州歷史上最能幹的地委書記。關於張兆林的發跡,人們有很多種說法,似乎又沒有一種說法可信。但一傳十、十傳百,就切合了群眾創作的規律,藝術手法傾向於古典,聽起來像寓言或者童話。

人們感興趣的並不是張兆林當了地委書記,而是他為什麽就當上了地委書記。世界也許真的出了點問題:人們照樣說張兆林能幹,但這能幹二字同往日相比,含義微妙多了。如今誰都在窺測別人,誰都不相信誰。你成了百萬富翁,肯定心黑手辣,要麽勾結貪官。你成了達官貴人,肯定精於拍馬,要麽上頭有人。誰也不信服誰的才德,誰都認為自己本也可以像誰誰那麽出人頭地,只因時運不濟,或者不願像誰誰那麽做人。但是,人們無奈之下,還是得佩服別人能幹。

外界的議論沸沸揚揚,神神秘秘,張兆林那裏卻看不出什麽變化。他那大背頭依然一絲不苟,步態依然不緊不慢,說話依然有板有眼。秘書仍是孟維周,司機仍是馬傑。轎車也是原來的轎車,桑塔納,牌照5號。地區領導小車牌照號碼順序沿襲好幾年了。老書記陶凡是1號,行署陸專員2號,人大李主任3號,政協夏主任4號,張兆林原任主管黨群的副書記,排在5號。現在陶老書記少用車,可又不便這麽快就把他的車配給別的領導。他那輛1號皇冠3.0就天天在車隊待命,應臨時用車之需。

孟維周和馬傑幾乎是同時到張兆林身邊工作的。兩年前,孟維周大學畢業,馬傑從部隊復員。當時正巧張兆林的秘書提到縣裏任職去了,司機調走了。吳秘書長征求張兆林的意見,看誰合適些。本來按慣例,地委領導的秘書應是副科級以上幹部充任,司機也要技術好,有資歷的師傅。張兆林卻不在乎這些,說地委辦的同志都不錯,誰都可以。但跟著我是辛苦的,最好安排新來的年輕同志。吳秘書長琢磨張兆林的意圖,就安排了小孟和小馬。小孟小馬進地委辦,張兆林打過招呼。

小孟同小馬共事沒多久,關系就微妙起來。小馬大小孟幾歲,在部隊也是給首長開小車,見的世面多,總看不慣小孟的斯文。他自己是張兆林打招呼進地委辦的,卻並不知道小孟的根底,對小孟便不以為然。小孟也慢慢地不喜歡小馬了,但他不怎麽流露。他的姨父是地委黨史辦一位快要退休的副主任,給了他許多調教。小孟是個聰明人,心得不少。就說對小馬的稱呼,他都再三斟酌,顯得很老到。叫小馬,人家比自己大;叫老馬,人家並不老;稱馬兄,有種江湖氣,在縣以下機關還可以這麽相稱,在地以上機關就顯得不嚴肅了;直呼其名,似又欠尊敬;最後決定還是叫馬師傅,平常些,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同事之間相處,不帶感情色彩是上策。姨父說過,千萬不要與同事交朋友。初聽此言,他覺得似乎太殘酷了。但他不能不相信姨父的話,姨父是他們家族地位最顯赫的人物,一直受著三親六眷的尊重。鄉下的親戚們只知道姨父在地委做大官,不可能理解姨父的不如意。小孟想姨父這輩子仕途坎坷,並不得志,肯定有許多銘心刻骨的教訓。

小孟記著了姨父的話,不管馬師傅怎麽忘乎所以,他也大抵可以做到心平如鏡。但他內心對馬師傅的做派是看不起的。他最不喜歡的是馬師傅在張兆林面前過分張揚的殷勤和效忠,覺得這種人是樂於扮作走狗的那一類。

孟維周畢竟歷練不夠,稍不留神就露出少年得志的味道。姨父聽到了風聲,狠狠說了他:“你要學學陶書記的秘書關隱達,人家並不比你大幾歲,多老成!”孟維周每次聽過姨父的教訓,都會暗自檢點自己。很快,人便成熟多了。一年之後,小孟提了個副科級。

馬師傅更加不暢快了。他不暢快,小孟更覺難受。出差在外,小孟同馬師傅幾乎二十四小時在一起,那才不是味道。晚上張兆林住單人套房,小孟同馬師傅住雙人間。馬師傅總要回首當年在部隊裏的光景,好像他曾是一位金戈鐵馬、氣吞萬裏如虎的將軍。他說來說去無非幾句現成的話:“他媽的,老子在部隊給首長開小車,第一年就入了黨。幾次要送我上軍校,我都不想去。要不然,出來也是個幹部。在這機關當工人,鳥出息!我的戰友,當時跑得並沒有我紅,現在都副團啦!真是早知三年事,富貴萬萬年!”馬師傅總這樣,先是壯懷激烈,繼而憤憤不平。小孟只得找些話來安撫:“是啊是啊,憑你馬師傅的水平,不比哪位幹部差。這種人事制度,的確要改革了,不然埋沒了許多人才。”馬師傅也真的覺得自己是個人才。他的字倒還周正,偏偏小孟的字不怎麽樣,這常讓馬師傅有理由暗自小覷小孟。出差時,馬師傅總搶著去服務台填登記表,一提筆就得意地偏著頭,一晃一晃的。這既有充主人的意思,更有炫耀書法的味道。小孟看得明白,悶在心裏打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