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2/8頁)

喬不群倒也能夠理解尚寶成他們。過去喬不群也很看重自己寫的文章,敝帚自珍,似乎誰也動不得,盡管明知自己寫的文章並不是自己的,是領導的。後來很少搖筆杆子了,還做了管筆杆子的領導,才意識到會搖幾下筆杆子,也沒什麽了不起的,尤其是把自己的文章看得過高,以為字字珠璣,可以惠及當世,流傳千古,就有些搞笑了。給領導和單位寫文章,寫得再好也是公文,不是搞文學創作或寫博士論文,要換稿費和博士帽。一切得以領導意志為轉移,領導不滿意,你文章寫得比魯迅還棒,也沒太大出息。正因喬不群對公文性質有此清醒認識,手下處長在面前耍耍花槍,也就不以為意,懶得計較。

這次給甫迪聲的文章初稿出來後,尚寶成怕喬不群貪天之功為己功,特意繞過他,直接遞到了甫迪聲本人手上。不想甫迪聲簡單瞟了幾眼,在上面簽了句請不群把關,又還給尚寶成,要他去找喬不群。出於無奈,尚寶成只得回頭進了紀檢組長室。一見甫迪聲的字,喬不群便瓦罐內點燈肚裏明,暗想這個尚寶成也真是的,活是我這個分管領導給你攬的,你卻企圖撇開我,直達天聽,豈知甫市長不領情,又把文章打到我這裏來了。本來這種角色,實在沒必要跟他一般見識,可不點破一下,他還以為你一腦漿糊,就他尚寶成絕頂聰明。喬不群便半開玩笑道:“一定是尚處長的文章寫得太完美,滴水不漏,甫市長改不動,才讓你拿來考驗我喬某人吧?”

尚寶成不免尷尬起來,結巴了一會兒,才說:“剛才我拿了文章,要來喬主任這裏,恰好碰上甫市長從外面回來,問起文章的事,我順便給他過了一下目。”

這話破綻也太明顯了點,撰稿任務是喬不群親自布置給尚寶成的,甫迪聲哪知道你尚寶成是執筆人?就是知道,人家一市之長,心裏裝的大事要事緊迫事多了去了,哪裏會把報社約的文章放在心裏?不過喬不群沒再細究,低頭看起文章來。平心而論,尚寶成的文章向來條理清楚,文從字順,還算可以。公文就是公文,沒必要弄成傳世之作,領導也從沒這麽要求過。何況文無定法,沒誰制定過統一標準,雖然公文自有公文格式。喬不群也就不怎麽較真,能過得去就過去,輕易不改動人家的勞動成果,只有毛病太明顯,比如句子不通,用詞不當,或使用了不妥的例證和數據,才稍作修改。

也許這天的文章是要見諸報端的,跟平時的公文不太一樣,尚寶成也略改過去的八股寫法,仿佛老太婆的臉蛋,文(紋)縐縐起來。有幾處還加了些平時公文裏少見的詞匯,比如提到桃林市有些企業漸漸跟不上新形勢的發展,已經落伍,尚寶成用了昨日黃花四個字。比如說到事業都是闖出來的,只要開拓進取,勇往直前,沒有什麽成不了的,則加了捶手可得之類的詞句。如今不少領導是大學生,不是大學生的也弄了本科甚至碩士博士文憑,為顯示自己的文化功底,領導們講話做報告時,偶爾會用用昨日黃花和捶手可得這些詞語,尚寶成正好拿來寫進文章裏,領導見了一定喜歡。不幸的是成語裏只有明日黃花和唾手可得,並無昨日黃花和捶手可得,尚寶成顯然要跟領導保持高度一致,以訛傳訛了。喬不群只好改過來。這下尚寶成不高興了,以為喬不群故意跟他過不去。什麽明日黃花,一看就知不合邏輯嘛。企業面臨停產破產,將成為歷史產物,今天都撐不下去了,哪還撐得到明天?尚寶成大筆一揮,又改回昨日黃花。唾手可得更成問題,哪有捶手可得來得形象生動,富有力度?尚寶成就曾幾次聽鮑書記親口說過這個詞。前不久的全市處級以上幹部大會上,鮑書記口說捶手可得時,還揮拳用力捶了幾下桌子,將話筒都震得彈了起來。可想而知,若是唾手可得,鮑書記就不該捶桌子,該吐唾沫了。作為桃林一號人物,鮑書記當然不會當眾吐唾沫,究竟幹工作又不是掄大錘。那樣顯得沒有教養不說,也不是鮑書記的一貫作風。

再說你喬不群,又算個什麽?竟敢與鮑書記對著幹,鮑書記說捶手可得,到你這裏卻成了唾手可得,也太沒把領導放在眼裏了。要麽就是喬不群一不小心,出現了筆誤,或是並不怎麽熟悉這個詞,開會時又沒好好聽鮑書記的報告,這才自做主張,出自己的醜。大是大非面前,堅決不能妥協,尚寶成毫不客氣,當即將唾手可得又改為捶手可得。

不過尚寶成還是原諒了喬不群。領導也是人嘛,是人就有出錯的資格。尚寶成心裏這麽戲謔道。也曾想過查查詞典,萬一真理在喬不群手裏,卻不妥了。可想想真理只可能在大領導手裏,怎麽會到喬不群小領導手裏去了呢?何況平時寫材料都是東抄西拼人家現成的資料,少有查詞典的必要,詞典好久沒用,都不知扔哪去了。也是尚寶成的自我感覺實在太好,查詞典的念頭只在腦袋裏一閃就過去了,當即跑到打印室,將改過的稿子另輸出一份,春風滿面下了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