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四十七節

2007年9月3日上午,任延安在正大重機制造總廠辦公大樓八樓自己的大辦公室裏,透過落地窗,親眼目睹了這場群體流血事件。

事件的整個過程,任延安看得很清楚。接到正大重機報警後匆匆趕過來的防暴警察,最初只是試圖將這三百多名老員工趕出廠區,維持廠內正常的生產秩序。可老員工們就是不走。一直領頭鬧群訪的前省勞模錢結實站在一輛正下線試車的二十噸重型卡車上,手持電喇叭指揮著:大家都不要走,這是我們的工廠,誰也沒有權力趕我們走……

警察們這就注意到了錢結實,先是站成一圈,用盾牌防護著,團團圍住那輛重型卡車。繼而,幾個警察爬上車,將錢結實抓住,奪了錢結實手上的電喇叭,要把錢結實弄下車。錢結實倔得很,落到幾個警察手上了,仍拼命掙紮,掙紮過程中,手腳可能無意中打到了一位警察,那警察不幹了,掄起手上的警棍,對錢結實就是一下子。錢結實身子一歪,臉部向下栽倒了,重新站起來時,腦袋臉上全是血。

錢結實抹去臉上的血,仍拼命高喊,這……這是我們的工廠……

因為事情發生在高高的重型卡車上,三百多老員工大都看到了血流滿面的錢結實。錢結實作為一個底層工人的英雄,就此定格在正大重機員工們的心裏,而任延安他卻成了電影《燎原》裏萬惡透頂的資本家。

在錢結實重新站起來高喊的那一刻,任延安的心一下子揪了起來,不斷地默默祈禱,結束吧,就讓眼前這一切快結束吧!可他無能為力,他再不是2005年7月前的那個一言九鼎、令人尊敬的任總、任書記了。自從孫和平和北柴集團入主正大重機,他和原班子成員一個個按集團規定持了股,又拿上了高薪期權之後,就都成了錢結實們眼中要被告倒搞垮的萬惡資本家。他若真的敢在這非常時刻走進沖突的人群中,錢結實們回敬他的只有棍棒和拳腳,他現在只能由警察保護了。

流血沖突的導火索就這樣被點燃了。一場沖突雙方誰也沒事先料到的混戰,因錢結實流出的鮮血而在一瞬間爆發。員工們操起能操起的一切家夥,和警察們拼起了命。在重型機械廠裏,最多的就是鐵家夥,加上一些在崗員工本來就對任延安和管理層不滿,有些人又是老員工們的徒弟或後代親人,暗中提供方便。結果,沒一會兒工夫,老員工們手上就有了頭、扳手、鐵撬棍。警察手上的盾牌和警棍在這些鐵家夥的攻擊下漸漸頂不住了,將這三百多名老員工趕出廠區一時間竟成了難以完成的任務。老員工們則一心要奪回他們的領頭人錢結實,絲毫沒有放棄行動的意思。雙方便以那輛重型卡車為中心,繼續進行混戰。任延安注意到,員工和警察不斷有人倒下,最終導致警察開了槍。

這槍聲實在驚心動魄。任延安在聽到槍聲那一刻,軟軟地倒坐在地上。心裏不斷說,完了,完了,這下子他和正大重機一切的一切都完了!事情鬧到讓警察開槍這一步,他和正大重機管理層再也沒有任何挽回的余地了。就算孫和平和集團把四千萬元馬上劃撥下來,他也難以安撫這些流血的心靈了。正大重機的老員工,在自己為之奮鬥了一生的廠裏流了血,甚至可能有人會中彈死去,他任延安該當何罪?!

天哪,這都是咋回事呀?咋就走到了這一步呢?他當真是萬惡的資本家嗎?不,他是做了十六年的正大重機黨委書記,現在仍然兼著這個黨的職務。大學剛畢業,在鑄造車間當技術員時,他曾和工段長錢結實在同一個黨小組,錢結實還是他的黨小組長哩。後來他做了車間工程師、車間主任,仍然在同一個黨支部,錢結實是組織委員,他兼任支部副書記。現在,錢結實在他報警叫來的警察槍口下流血,他卻站在辦公樓頂樓上冷眼旁觀。他不是萬惡的資本家,還能是啥呢?!

他手上難道沒擁有股權期權嗎?他不確鑿是只屬於北柴集團的億萬富狗嗎?年薪不是一年一千萬元嗎?一千萬元是啥概念?是一個中國農民從商朝辛苦勞動到今天不吃不喝的全部收入啊!是正大重機普通員工三百多年的總收入啊!是退休離崗的錢結實們八百多年的總收入啊!任延安同志,不,你和錢結實們也許早已不是同志了,任延安先生,請問,你何德何能?對正大重機的貢獻比前省勞模錢結實又多了多少?憑啥你年薪一千萬元?錢結實們只能拿一萬多元的退休年金?

正痛苦思索著,一陣刺耳的警車警笛聲響了起來。癱坐在落地窗前的任延安看到,增援的警察到了,十幾輛新來的警車裏跳下了上百號警察,還開了一輛廣播車。廣播車不斷廣播,要員工們退出廠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