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塔吊上那只白亮刺眼的水銀燈把一號高爐的巨大陰影投射到雜草叢生的大地上,也把吳亞洲的身影壓成了一個可憐的小黑點。和面前這巨人般高聳龐大的煉鋼爐相比,吳亞洲覺得自己實在是太渺小了,簡直渺小到了可以忽略不計的程度。然而,正是他這個看似渺小的男人,一手締造了面前這個巨大的鋼鐵兒子。

四月二十二日淩晨三點左右,亞洲鋼鐵聯合公司董事長兼總裁吳亞洲又獨自一人來到了鋼廠工地上,向鐘愛的巨人兒子進行最後告別。是開著奔馳車從市內藏身處一路過來的,車停在了廠區外的經三路上。下車後,吳亞洲想到,自己此一去再也用不著阿倫和這台奔馳車了,就吩咐阿倫把車開回去。阿倫不知道這是訣別,以為老板還是像以往那樣,在工地上看一看,走一走,像受了傷的狼一樣舔一舔傷口,便不願把車開走。吳亞洲不好把話說透,也就沒再勉強,讓阿倫在車裏等著,自己神使鬼差地回頭向市區方向看了一會兒,搖晃著去了鋼廠工地。

阿倫事後回憶起來才發現,這夜老板除了讓他把車開回去,其他表現也都不是太正常。過去到工地上來,老板衣著隨便得很,摸到什麽衣服就穿,尤其是出事以後,就更顧不上注意儀表了,連胡子都懶得刮。那夜卻怪,老板不但刮了胡子,穿了西裝,還打了條漂亮領帶。領帶是他幫著打的。下車最後離去時也頗為異樣。阿倫當時就注意到了,老板扶著半開的車門,向燈火輝煌的市區方向留戀地回望了好半天,也不知在想啥。他哪知道老板已走上了通向死亡不歸路呢!

其實,吳亞洲走向死亡的歷程從四月二十一日白天就開始了。整整一天,直到開車到工地的最後一小時,他一直在寫遺書。遺書一共寫了四份,一份給老婆孩子,交待了一下家裏的財產情況,要老婆和孩子正視已經來臨的殘酷現實,換一種活法,普通中國老百姓的活法。一份是給亞鋼聯高管層和下屬各公司項目經理人的,要他們不要失去信心,堅信他率領他們創造的這個鋼鐵之夢。仍然斷言鋼鐵工業和鋼鐵市場在可預見的將來前景一片輝煌。還有一份是寫給有可能接盤的歐羅巴遠東國際投資公司的,說是這七百萬噸鋼是他和亞鋼聯的一個夢想,現在他和亞鋼聯無法完成這個夢想了,希望具有戰略眼光的歐羅巴遠東國際投資公司能拿出膽略和魄力完成它。還言辭懇切地提出,要保住已建了一半的鐵水項目。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封長信卻是寫給曾一手扶植過他的老領導趙安邦的。

在這封信裏,吳亞洲回顧了自己從一九六一年出生到今天踏上死亡之旅的四十三年的生命時光,和這七百萬噸鋼誕生的緣起。這一切的一切都和老領導趙安邦有關系。十七年前在文山的白山子縣,十四年前在寧川,趙安邦在不同的領導崗位上支持、扶植過他。這次最早動員他到文山投資的也是趙安邦。當然,趙安邦當時說的是一個中外合資的電纜廠。可方正剛和文山新班子要工業立市,鋼鐵開道,鋼鐵市場又那麽好,他為什麽非上電纜呢?為什麽不好好利用文山政府的戰略構想和種種優惠政策,好好搞一把鋼鐵呢?他和他的企業能做到今天這個規模,獲得如此巨大的成功,不就是得益於各個地方、各個時期的政策嗎?於是他和方正剛及文山新區管委會一拍即合,一個投資六千萬的電纜項目就變成了一百六十多億的規模鋼鐵。地方政府對GDP和政績的追求,他和亞鋼聯對利潤的渴望,構成了兩部馬力強勁的發動機,轟轟然不可逆轉地發動起來。更糟的是,兩台發動機相互刺激,層層加碼,擴張夢越做越大,從最初計劃的二百噸軋鋼,鐵水、煉鋼、冷軋薄板,加上配套電廠、焦廠,六大項目全上來了,魔術般變成了七百萬噸鋼鐵。現在回憶起來真不可思議,按正常情況連報批手續都辦不完。

方正剛和石亞南這個班子,包括工業新區管委會和下屬各部門也真是想幹事,能幹事。尤其是新區管委會和下屬招商局等部門,完全可以稱得上文山市乃至漢江省內最清廉高效的政府。所有手續隨到隨辦,甚至代辦,一年裏專為亞鋼聯開了五次項目工作推進會。許多違規主意也是經辦部門出的,包括假合資、假注冊。這麽高效服務時,新區的幹部沒誰想過撈好處,從管委會主任龍達飛,到下面各部門,誰也沒讓他和各項目經理人請客送禮。盡管今天可怕的災難已形成了,他即將走向人生的末路,但他不記恨新區管委會的同志們。這個惡果是他們共同釀造的,違規後果只能自負。龍達飛和涉嫌違規幹部肯定要下台,甚至市委書記石亞南和市長方正剛也要受處分,或者下台,這結果他們自然也怪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