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她們躺在一張床上, 枕著一對緊貼在一起的枕頭,蓋著同一條被。

裴霽說:“好。”擔心自己沒說明白, “我和你交換, 公平的。”

她答應了。

宋邇不由彎了彎唇, 有種利用教授心軟得逞後的小小開心。

但開心只持續了一小會兒,因為接下來,她要給教授講述那一段她根本不想提起, 也不想回憶的日子。

“其實,剛醒來,發現自己看不見的時候, 也沒有很生氣很憤怒的。”宋邇盡量用輕快的語調, “我的醫生說,大腦裏有一塊很大的淤血,壓迫了視覺神經, 所以才會看不見,未來有復明的希望, 但也有可能一直就看不見了。”

裴霽專注地聽, 也不知道為什麽, 她的腦海裏想象出了那個場面,在一間病房裏,什麽都是白的,白色的墻,白色的床品,醫生的白大褂, 還有宋邇身上幹凈的病服。

她躺在床上,聽醫生告訴她殘忍的診斷。

裴霽想象不下去了,因為她的腦海裏浮出了一個問題,聽醫生診斷的時候,宋邇哭了嗎?

她無法為自己解答,可是這個問題冒出來的時候,裴霽感覺她的心臟很不舒服,想被針刺了一下,很疼。

“人嘛,總會有僥幸心理的。”宋邇還是很輕快的語調,“當時我的想法非常搞笑,我一邊想,我的眼睛一直都好好的,我一直能看見山能看見海能看見人群和高樓,怎麽可能在二十三歲這一年,就再也看不見了。不可能的,我肯定會被治好,肯定是虛驚一場,我以後一定還能看見。然後這念頭一冒出來,我馬上就會在心裏反駁自己,不要這麽想,不要這麽理所當然,簡直是立flag,萬一倒了怎麽辦,萬一就是沒法這麽幸運呢。”

裴霽不太能理解她這種矛盾拉扯的內心活動,但她可以明白,這種忐忑惶恐的內心裏,宋邇的恐懼和害怕。

“反正,也不是很苦大仇深的。”宋邇笑眯眯的。

“失明的第二天下午,我還問照顧我的護工,眼睛是不是不好看了?因為我記得好多電視裏演盲人的眼睛裏要麽有一塊血翳,要麽很多眼白,反正就很醜。不過我的護工人很好,她說,宋小姐的眼睛還是很漂亮。給了我很大的安慰。”

“不是人好。”裴霽想當一個好的聽眾,不打斷宋邇,但她沒有忍住,“你的眼睛很幹凈,像琥珀一樣,非常漂亮。”

宋邇被打斷了也不生氣,她轉頭面朝著裴霽,想讓裴霽能看到她的眼睛,問:“那你喜歡嗎?”

沒有神采的眼睛,像一潭毫無波紋的清水,幹凈澄澈,裴霽想到第一次看到宋邇時,宋邇被她嚇壞了,她無神的眼睛裏滿是恐慌,直到她說她是裴霽,她才鎮定下來。

“喜歡。”裴霽如實回答,喜歡沒有神采也很漂亮的眼睛。

宋邇聽她說喜歡,就非常滿足起來,她有些克制不住地朝著裴霽的方向移動,直到她們肩挨著肩。

裴霽沒有躲避,也沒有說不想要這樣。

宋邇就當她也是喜歡的。

“不過,後面就不太開心了。”宋邇回到正題上,“照理說,應該是越來越習慣,可我是越來越害怕。就像有一只手推著我去接受我已經瞎掉了這個事實,第一天我是茫然的,第二天我還會跟人開玩笑,第三天我的害怕已經不能用若無其事來掩飾了。”

“等到了第四天,醫生說,淤血的面積大得超乎他們的想象,情況非常嚴重。我感覺窒息。失明很恐怖,什麽都看不見,走路的時候不敢邁出步子,因為不知道前面是什麽,吃飯需要人喂,連洗澡也不能自己來,因為會滑倒,因為不知道水龍頭在哪裏,還經常會碰倒東西,害得別人收拾,慢慢地就不敢伸手了。過不了幾天,就把自己逼到一個角落裏,感覺我是沒必要存在的。”

裴霽想到,她去接宋邇的時候,她已經適應得很好,可以自如地走動,能端杯子,還會自己整理行李。這中間她經歷了什麽。

“最可怕的是夜晚的時候。我睡不著。我聽見走廊有時會有腳步聲,外頭會有風聲,床頭的鐘分針走動的聲音很清晰,護工在床上翻動,還有很多別的聲音。哪怕是很細微的我都很害怕,我總擔心病房的門會被突然打開,擔心有人站在床邊看我,擔心隨時會有人傷害我。”

平常人害怕的話,大著膽子,睜開眼睛去確定就可以了,但宋邇不行,她看不見,她無法確定。開始的時候她可能會求助別人,但隨著復明的可能性越來越小,她越來越認清失明這個事實,她就越不願意開口向別人求助。

裴霽很懂這些感受,不是因為她學習過心理學方面的知識,而是她真的可以切身體會。

很奇怪,越是困擾的東西,越會自我制約,越沒法對人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