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少年落拓雲中鶴陳跡飄零雪裏鴻

正當上官瑾大吃一驚,惶然回顧時,見是同村的鐵匠方老頭子,這才放下了心。

原來當時距太平天國敗亡,還不到二十年,石達開的詩文,雖暗中在民間廣為流傳,但卻是被清廷視為禁詩的。上官瑾一時興起,朗誦出來,心中到底不無顧忌。

此刻,上官瑾雖放下了心,卻不禁大感奇怪。這方老頭子,本是外鄉人,十多年前,不知從哪裏流浪來的,但因他為人和氣,又有一手做鐵器木器的好手藝,還會給小孩子造打鳥兒的彈弓,給農戶造打野兔的狼牙棒,日久年深,村子裏的人都當他是自己人一樣了。只是此人在上官瑾眼中,只是一個鐵匠,他怎的也會欣賞起石達開的詩?

上官瑾不禁肅然起敬道:“老丈敢情也懂得詩文。”那老鐵匠微微一笑,道:“俺們粗人,哪裏懂什麽詩文,只是聽你唱的好聽,就跑進來聽了。”

這老漢邊說邊看上官瑾書桌上擺的四書五經,忽又問道:“上官先生,你教孩子們讀這些書嗎?為什麽不教他們讀你剛才唱的那些東西?”

上官瑾見他問得好生奇怪,不禁起了疑心,故意答道:“那些書讀了是可以考功名的,剛才唱的那些詩,縱許做得更好,也得不到功名。”

那老漢又哈哈笑道:“功名?你先生不是讀了許多書嗎,為什麽又取不到功名?”

上官瑾見方老鐵匠談吐不似尋常,而且辭鋒咄咄迫人,哪裏似他平日那副可憐的老頭相?不禁駭然問道:“老丈是什麽人?”

那老漢仰天一笑道:“俺是什麽人,你何必管,只是你剛才唱的那首詩的主人,俺卻知道,他曾經中過秀才,比你先生多一項功名,但他卻沒把它看在眼內!”

上官瑾駭然萬分,這老漢的話,明明是說翼王石達開的生平。翼王石達開二十歲以前,文名已遍大江南北,也曾得意科場,他有一首詩是:“曾摘芹香入泮宮,更探桂蕊趁秋風。少年落拓雲中鶴,陳跡飄零雪裏鴻。聲價敢雲空翼北,文章今已遍江東,儒林異代應知我,只合名山一卷終。”這老漢的話,和這首詩恰恰相合。上官瑾慌忙長揖作禮,說道:“老前輩,恕我眼拙,十余年來,都認不得真人!老前輩想也是熟讀翼王的詩的了?”

那老漢又微笑說道:“熟讀嗎?日久年深,也許記不得了。只是我曾親眼見過他寫這些詩!”

上官瑾聽了,驚駭莫名,急忙將門掩上,一撩衣襟,竟就在他面前跪了下來,誠懇地說道:“弟子身受功名之害,早已無意科場。弟子最佩服的就是翼王,敢問老前輩是翼王的什麽人?但求前輩不棄愚頑,指點一二。”

方鐵匠竟也不避開,受了他一個叩頭之後,這才雙手伸向上官瑾臂下,輕輕一架,上官瑾還待叩頭,卻已身不由主,飄然而起。只聽方鐵匠連聲說道:“老弟,你這是幹什麽?豈不折殺老朽,快請起來,不敢當!不敢當!”口雖謙辭,心實得意。

當下方鐵匠也不再隱瞞,對上官瑾說出了自己的來歷,原來他是翼王石達開的衛士,經常在翼王左右,自然能親眼見他寫過那些詩了。

翼王石達開是太平天國第一流名將,曾轉戰萬裏,震撼清廷,終於因離開金陵的大本營,孤軍遠行,輾轉苦鬥至四川時,金沙浪湧,大渡橋寒,一代英雄,竟因不能渡河而致被俘身死,死時年才三十三歲!

翼王石達開死後,他的部屬,大部戰死,小部分逃亡,方鐵匠方復漢便是幸而逃脫的一個。他逃出後,太平天國不久也已完全瓦解。他亡命江湖,時刻提心吊膽,哪裏還敢以本來面目見人。

幾年之後,風聲暫息,他這時恰巧來到無錫。無錫鄰近太湖,檣桅如林,篷帆掠影,郊外又有惠山、梅園之勝,是江南明媚的水鄉。他江湖浪跡,已感疲倦,一到無錫,在一個小村子裏蔔居下來,做鐵匠木工,聊以糊口。

眨眼十多二十年,他鬢發已白,心未全灰,只因未得時機,不能再起,他每念及往昔轟轟烈烈的戰鬥,未嘗不憤恨填胸,泫然流涕!

他正為年將垂暮,興起了收徒的念頭,讓年輕的人繼承自己的事業。可是這事馬虎不得,莫說愛徒難得,自己十多年隱姓埋名,若非極其信任的人,也不敢泄漏身份。

這時恰巧碰到上官瑾失意科場,看清滿清皇朝腐敗的時候。方復漢眼光何等銳利,聽其言而察其行,已知此人已經覺悟,絕不會做滿清皇朝的走狗了。所以一聽到他唱翼王的詩,便走了進來,亮了真相。

從此上官瑾便拜方鐵匠為師,反正他的私塾,不過是在農閑時才教幾個農家孩子,時間有的是。方鐵匠是武當派的好手,每晚過來給他講解幾個招式,讓他自己練習。另外還傳給他拳經劍訣,讓他在白天無事時,也可揣摩。他們一個窮書生,一個老鐵匠,雖過從稍密,村子裏也無人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