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愛我嗎?

他連忙去關窗。窗破了,他就用帳子掛起來,並且把幾支燭火都點亮。

“這樣會不冷些了嗎?”他小心翼翼地問:“你要不要加些衣服?我可以先到外面去片刻,換好了你就叫我。”

她看到一只不知怎的還活到現在的冬蛾,飛進燭焰中,茲的一聲,不知掉到哪裏去了。可是她的心頭一熱。

她只搖了搖頭。

沒答他。

自己大概是露出一點笑意吧?她有覺的時侯,馬上就不笑了。但他的眼神仍及時在燭光裏攫住了她的笑容。她的笑容仍然美得足可立碑傳世。因此反而有點不真實起來。他覺得心口有著像給擂了一記的痛楚。

她又打了一個寒噤。

她覺得很羞忿。

她不是怕。

她不怕他。

她也不是怕冷。

——可是只要遇著比較兀然的冷,她總是會禁不住打起寒噤來。

她很不希望被對方誤以為她怕他。

她才不怕。

尤其是發現自己可能是有孕之後,對冷,就特別敏感了。

想到這裏,梁任花不免有些遺憾。

還有些遺恨。

遺恨的是:這些年來,張侯只顧著堂裏堂外的是,兼顧道上朋友、朝廷權貴的往來,已經很少關心她的事。

以前,淮陰張侯和怒江梁任花,是天造地設、珠聯璧合得一對金童玉女,誰不是這樣想!

當她答允張侯的提親,誰不認為著是金玉良緣撮合一對璧人,誰不是衷心艷羨!

那時侯,她還不是“張夫人”,淮陰張侯也還是淮陰張侯,而不是“張總堂主”的時侯。

那時侯,她打一個寒噤都叫他心疼。

“你的寒噤像打在我的心上,”張侯憐惜的說,“你一冷,我就覺得連心都寒了。”

於是他溫存她。他熱熱她。他狂熱著她。他溫涼這她,像害一場大病。每一個帶涼意的晚上他就用他的體溫把她埋葬至少一次,每次都如同在她體內嵌入了一把屬於他的溫柔的長劍。

那些晚上都沒有了寒。

他燃起了她心裏的冰山大火。

她記得他的身體猶如流水的波浪,而她則如波浪一樣輕顫。

太熱烈的燃燒往往是難以持久的。

不久,淮陰張侯成了“斬經堂”總堂主張侯。他八面玲瓏,左右逢源,青雲直上,春風得意。

他的朋友漸多。

部下愈眾。

他跟朋友和部下相聚的時間逐漸向她跟他相廝磨的時間步步進迫。她在未下嫁他之前,在江湖上、武林中,也是天之嬌女,但她嫁了他心甘情願做他的妻子,為一切他的事盡一切力。她已放棄了自己的名聲,不再闖蕩,不搶鋒芒,她只要做好一個“張夫人”。

這已成了她最大的而且是唯一的抱負。

從此沒有了怒江梁任花。

只有“相夫教子”的“張夫人”。

——可是,這又是個名不副實的“張夫人”。

因為結婚至今,三年了,他們仍“膝下無兒”,“張夫人”仍“未有所出”。

這仿佛成了她的不赦罪、致命傷。淮陰張侯——她一直希望他仍是那個自淮陰一地起家打天下的張侯,而不是“斬經堂”裏躊躇滿志目無余子的總堂主張侯:雖然兩個張侯其實都是她那個丈夫張侯——繼續忙他的不朽之大業,對她是漸冷漸但漸無心;然而公公、婆婆的疾言厲色,任她寧願躲在房裏,從梅花數到雪花,從春蕾數到冬雷。

無論數什麽,她就刺繡下她所數的。

她所數的也許只要向她丈夫問的一句話:

你還愛我嗎?

——哎,你,還愛我嗎?

每次想起這句話,這個問題,她就有一陣無由的悲酸,比風還冷,比雪更涼,比冰更寒,比寂寞更濃,比生命更長,比感覺更無由。

有一次,她在妝前畫眉的時侯,他看到鏡中的她,也許因為那一通輕紗般的晨光,也許是因為窗外有一只小鳥正全力唱出它最好的歌,他突然發現,這妝前的女子是這麽的媚,還有想到一直以來都對他這麽的好。

這使他匆匆來匆匆去燈蛾人世情懷中一次吃了一驚的艷——這驚艷卻來自一直就在他身邊朝夕相依而他忘了她存在的妻!

在那花園裏剛綻開了幾朵牡丹的晨光裏,他又似兩年前一樣,情不自禁地替她畫眉。她就趁有粉色的蝴蝶飛過柳梢的時候,按住他的手,把臉頰枕在他溫暖的手掌裏,問:“假如……假如……我們能有個孩子,該多好。”

前一晚,她已聽到公公和婆婆要他納妾的對話。

他停下了畫眉的筆:“別耽心,我們還年輕。”

“要是……萬一……”她敏感得近乎傷感的向上望去,哪兒有她丈夫高挺的鼻梁;在那個挺直的鼻梁下,有著外人不常見也不易見得著的傲笑,她以前卻是時常看得到。因為她覺得笑得好看的男孩子幾乎已死光了(至少在她所認識丈夫所介紹的那一大群人中一個也見不到)所以她特別珍惜他的笑。“萬一……我們沒有孩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