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故人來

那天傍晚,深沉雪裏淅淅瀝瀝下了一場小雨,月亮升起後新雨初收,二人並肩坐在湖畔一塊大石上,趙清商折了一支蓮蓬在手中把玩,玩了一會兒擡頭看向易蘭台:“那個燕狡,他到底是想找什麽東西?”

這一點,易蘭台也沒有想通,他此刻除了一把搖空綠外身無長物,然而搖空綠是十幾年前楚徭所贈,雖然鋒銳,卻難稱名劍,何況縱是名劍,也不值得勞動燕嶺三衛大駕,一直追殺到如今。

他再將自己出京以來種種事情回憶一遍,然而實無任何特異。要說唯一特別之處,便是自己出京之時玉帥江澄同時入京。修羅王鎮守北疆,按理不應輕易離開,莫非這與戎族追捕自己,其間有著什麽聯系?

他似乎隱約想到了什麽,然而內幕撲朔迷離,而線索又太少。

一低頭間,見到趙清商眼神凝注,便笑道:“我也不知,隨他去吧。”

趙清商想一想:“也是,反正想不通,不想也罷。”

她卻想得開,易蘭台一笑:“不過還有一事,我須得講給你聽。”

他雖然面帶笑意,然而態度鄭重,趙清商便坐正幾分,道:“好啊,是什麽事情?”易蘭台收斂笑意:“那便從我的姓氏講起。我原本不姓易,姓莫,易是師父為我改的姓氏。他說既要易名換姓,那便姓易吧。”

趙清商吃驚地看向他,心道這人身上怎麽如此多想不到的事情!但她亦知此刻不可打擾,便靜靜地聽易蘭台講下去。

除了師父楚徭與師伯吳江,就連無憂門中師弟師妹也無人知道他身世。這段經歷,易蘭台壓在心頭已近二十年,如今提起,他才發現一點一滴,縈繞心頭,並不曾散去。

他的身世雖然奇異,趙清商卻也並不如何介懷,但知道他幼年時全家便已遇害,不由得十分同情,便把蓮蓬放到石上,握住他的手低聲道:“原來你小時遇到過這麽多事,我以後……一定一直陪著你。”

易蘭台啞然失笑,也反握住她的手:“夫妻本是一體,你以後難道不該是一直在我身邊麽?”趙清商臉一紅,這次卻沒有轉過頭去,心中又想到一事,忍不住問道:“據你說,你家本是前朝遺族。你全家也因為你父親入宮行刺一事被抄斬,那你……有沒有想過報仇?”

易蘭台笑一笑,平靜地搖了搖頭:“剛進無憂門那兩年,是想過的,後來,這念頭便慢慢息了。”趙清商不明所以,擡起頭看著他。

易蘭台道:“當年父親入宮行刺,是為前朝復仇。然而前朝覆滅至今已近百年,復仇已無意義。當年下令抄斬的皇帝在第二年便即去世,我若去刺殺如今的皇帝,一則全無意義;二則他雖稱不上明主,卻亦非庸君。就算當真成功,徒然引得天下大亂,又有何益?”

他語氣平和自然,這一番話顯然是在他藏之已久的答案。趙清商松了一口氣,由衷道:“你能這麽想,可真好。”又笑道,“我也傻了,你要糾纏於過去那些事情,就不會當官了。”

易蘭台淡笑:“報仇罷了,然而我著實希望除我之外,家族中還能有其他人活下來。”趙清商道:“這也說不定,當年有你師父救你,說不定也就有其他人也獲救了呢。”這話安慰為多,救人豈有那般容易?

易蘭台久久未語,終於他從懷中取出一支簫,放在唇邊悠悠吹起。

那支簫是以湖畔的翠竹制成,趙清商笑道:“這幾天你做的事情可真不少,查出了深沉雪的機關,還做了這支簫。”

易蘭台吹奏的是一首古曲《陽關三疊》,韻味悠長古雅,滌蕩在湖畔白蓮之間,更生清幽之意。趙清商起初凝神細聽,聽到第二段時,便在膝上輕叩節拍,輕吟相和:“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依依顧戀不忍離,淚滴沾巾,無復相輔仁。感懷,感懷,思君十二時辰。參商各一垠,誰相因,誰相因,誰可相因。日馳神,日馳神。”

一曲既畢,易蘭台放下竹笛,笑道:“小時學的曲子,長篇大論的可只會這一首了。”

趙清商才知這是他從前還在莫家時所學的曲子,知他心有感觸,便有意轉移他情懷,笑道:“這種曲子雖然好聽,但太正式。此刻就咱們兩個人,不如吹些小曲。”

易蘭台笑道:“你說的是。”便再次吹奏起來,這次卻是一次民間常見的《浪淘沙》,這支小令調子婉轉,難度自是遠遜《陽關三疊》。但易蘭台卻並不十分熟悉,轉折處頗有生硬。第一遍吹完,他又吹奏了一次。

簫聲方起,遠處忽然傳來兩聲清脆的月琴弦聲。易蘭台面上神情未動,一個音節卻險險吹錯。

月琴聲音再度響起,先前兩聲調音之後,亦是一首《浪淘沙》,這人彈奏起來卻比易蘭台要高明許多,種種情懷絲絲入扣。簫聲內斂,琴聲卻恣意。易蘭台幾度欲跟上他節奏,卻被弦聲幾個跳躍,超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