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了如指掌

簡傳學一定錯了。他絕沒有任何理由要殺這老人,就算有理由,他也絕不會出手。 簡傳學說的一定是另外一個人,也許他根本不知道世上還有這麽樣一個老人存在,更不知道華佗的秘方已留傳下來。 謝曉峰松了口氣,對自己這解釋很滿意。 老人道:“有種人好像天生就比別人走運些,連老天爺都總是會特別照顧他。” 他看著謝曉峰:“你就是這種人,你復原得遠比我想象中快得多。” 謝曉峰不能否認這一點,任何人都不能否認,他的體力確實比別人強得多。 有些事若是發生在別人身上就是奇跡,卻隨時可以在他身上發生。 老人道:“只要再過兩三天,你就可以完全復原。” 謝曉峰道:“然後我就要替你去殺那個人?” 老人道:“這是我用你的一條命換來的條件。” 謝曉峰道:“所以我一定要去?” 老人道:“一定。” 謝曉峰苦笑,道:“我殺過人,我並不在乎多殺一個。” 老人道:“我知道。” 謝曉峰道:“可是這個人我連他的面都沒有見過。” 老人道:“我會讓你見到他的。” 他忽然笑了笑,笑得很詭秘:“只要見到他,你也非殺他不可。” 謝曉峰道:“為什麽?” 老人道:“因為他該死!” 他的笑容已消失,眼睛裏又露出悲傷和仇恨。 謝曉峰道:“你真的這麽恨他?” 老人道:“我恨他,遠比任何人想象中都恨得厲害。” 他握緊雙手,慢慢地接著道:“因為我這一生就是被他害了的,若不是因為他,一定會活得比現在快樂得多。” 謝曉峰沒有再問。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一生,他這一生是幸運? 還是不幸? 他忍不住在心裏問自己:“我這一生,怎麽會變成這樣子的?” 窄小的船艙裏,窗戶卻開得很大,河上的月色明亮。 老人看著窗外的月色,道:“今天已經是十三。” 謝曉峰道:“十三?” 他顯得驚訝,因為直到現在,他才知道自己昏睡了兩天。 老人道:“月圓的那天晚上,你就會看見他。” 謝曉峰道:“他會到這裏來?” 老人道:“他不會來,可是你會去,你一定要去。” 謝曉峰道:“到哪裏去?” 老人順手往窗外一指,道:“就從這條路去。” 輕舟泊岸,月光下果然有條已漸漸被秋草掩沒了的小徑。 老人道:“你一直往前走,就會看見一片楓林,楓林外有家小小的酒店,你不妨到那裏住下來,好好地睡兩天。” 謝曉峰道:“然後呢?” 老人道:“等到十五的那天晚上,圓月升起時,你從那酒店後門外一條小路走入楓林,就會看見我要你去殺的那個人。” 謝曉峰道:“我怎麽認得出他就是那個人?” 老人道:“只要你看見了他,就一定能認得出。” 謝曉峰道:“為什麽?” 老人道:“因為他也是在那裏等著殺我的人,你一定可以感覺到那股殺氣!” 謝曉峰不能否認。殺氣雖然是看不見,摸不到的,可是像他這種人,卻一定能感覺得到。也只有他這種人才能感覺得到。 老人道:“他看見你時,也一定能感覺到你的殺氣,所以你就算不出手,他也一樣會殺你。” 謝曉峰苦笑,道:“看來我好像已完全沒有選擇的余地。” 老人道:“你本來就沒有。” 謝曉峰道:“可是你怎麽會知道他在那裏?” 老人緩緩道:“我們本就約好了在那裏相見的,他不死,我就要死在他手裏,這其間也完全沒有選擇的余地。”他的聲音低沉而奇怪,眼睛裏又露出了那種悲傷的表情。 過了很久,他才接著道:“這就是我們的命運,誰也沒法子逃避。” 謝曉峰明白他的意思。對某些人來說,命運本就是殘酷的,可是這老人卻不像這種人。 ——難道他也有一段悲傷慘痛的回憶? ——他過去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 “現在又是個什麽樣的人?” 謝曉峰想問,卻沒有問。他知道老人一定不會說出來的,他甚至連這老人的姓名都沒有問。 姓名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老人的確救了他的命。對他來說,只要知道這一點,就已足夠。 老人一直在凝視著他,忽然道:“現在你已經可以走了。” 謝曉峰道:“現在你就要我走?” 老人道:“現在我就要你走。” 謝曉峰道:“為什麽?” 老人道:“因為我們的交易已經談成了。” 謝曉峰道:“難道我們不能交個朋友?” 老人道:“不能。” 謝曉峰道:“為什麽?” 老人道:“因為有種人天生就不能有朋友。” 謝曉峰道:“你是這種人?” 老人道:“不管我是不是這種人都一樣,因為你是這種人。” 謝曉峰也明白他的意思。有種人好像天生就應該是孤獨的,這就是他們的命運。 老人慢慢地接著道:“沒有人能夠改變自己的命運,如果你一定想改變它,結果只有更不幸。” 他眼睛裏又閃出了那種火花的光芒:“你一定要記住這句話,這是我從無數次慘痛經驗中得來的教訓。” 夜並不完全是漆黑的,而是一種接近漆黑的深藍色。 謝曉峰走過狹窄的跳板,走上潮濕的河岸,發現自己的腿還是很軟弱。 老人道:“你也一定要記住,一定要好好地睡兩天。” 他的語氣中仿佛真的充滿關切:“因為那個人絕不是容易對付的,你需要恢復體力。” 這種真心的關切總是會令一個浪子心酸。 謝曉峰沒有回頭,卻忍不住問道:“我還需要什麽?” 老人道:“還需要一點運氣,和一把劍,一把很快的劍!” 老人的輕舟已看不見了。 暗藍色的流水,暗藍色的夜。 謝曉峰終於走上了這條已將被秋草掩沒的小徑,一直往前走。他心裏什麽都不再想,只想快走到那楓林外的小酒店。只想快看見圓月升起。 在圓月下,楓林外等著他的,會是個什麽樣的人?他是不是能得到他需要的那一點運氣?和那柄快劍?他沒有把握。縱然他就是天下無雙的謝曉峰,他也一樣沒有把握! 他已隱隱感覺到那個人是誰了! 只有虎豹,才能追查出另一只虎豹的蹤跡。也只有虎豹,才能感覺到另一只虎豹的存在。因為它們本是同一類的。 除了它們自己外,這世上絕沒有任何另一類的野獸能將它們吞噬! 這世上也絕沒有任何另一類的野獸敢接近它們,連狡兔和狐狸都不敢。 所以它們通常都很寂寞。 “我這一生中有過多少朋友?多少女人?”謝曉峰在問自己。他當然有過朋友,也有過女人。可是又有幾個朋友對他永遠忠心?又有幾個女人是真正屬於他的? 他想起了鐵開誠,想起了簡傳學,想起了老苗子。他也想起了娃娃和慕容秋荻。 ——是別人對不起他? 還是他對不起別人?他不能再想。他的心痛得連嘴裏都流出了苦水。 他又問自己:“我這一生中,又有過多少仇敵?” 這一次他的答案就比較肯定了些。有人恨他,幾乎完全沒有別的原因,只不過因為他是謝曉峰。恨他的人可真不少,他從來都不在乎。也許他只在乎一個人。這個人在他心目中,永遠是個驅不散的陰影。 他一直希望能見到這個人,這個人一定也希望見到他。他知道他們遲早總有一天會相見的。 ——如果這世界上有了一個謝曉峰,又有了一個燕十三,他們就遲早必定會相見。 ——他們相見的時候,總有一個人的血,會染紅另一個人的劍鋒。 這就是他們的命運! 現在這一天好像已將來臨了! 楓林。楓葉紅如火。 楓林外果然有家小小的客棧,附帶著賣酒。 旅途上的人,通常都很寂寞,只要旅人們的心裏有寂寞存在,客棧裏就一定賣酒,不管大大小小的客棧都一樣。 這世上還有什麽能比酒更容易打發寂寞? 客棧的東主,是個遲鈍而臃腫的老人,卻有個年輕的妻子,大而無神的眼睛裏,總是帶著種說不出的迷茫和疲倦。黃昏前後,她總是會癡癡地坐在櫃台後,癡癡地看著外面的道路,仿佛在期望著會有個騎白馬的王子,來帶她脫離這種呆板乏味的生活。 這種生活本不適於活力充沛的年輕人,卻偏偏有兩個活力充沛的年輕夥計。他們照顧這家客棧,就好像一個慈祥的母親在照顧她的孩子,任勞任怨,盡心盡力,既不問付出了什麽代價,也不計較能得到什麽報酬。 他們看到那年輕的老板娘時,眼睛裏立刻充滿了熱情。也許就是這種熱情,才使得他們留下來的。謝曉峰很快就證實了這一點。 他忽然發現她那雙大而迷茫的眼睛裏,還深深藏著種說不出的誘惑。 就在他進這家客棧的那天黃昏時,他就已發現了。 他當然還發現了一些別的事。 黃昏時,她捧著四樣小菜和一鍋熱粥,親自送到謝曉峰房裏去。平時她從來不做這種事,也不知為了什麽,今天居然特別破例。 謝曉峰看著她將飯菜一樣樣放到桌子上。 雖然終年坐在櫃台後,她的腰肢還是很纖細,柔軟的衣裳,在她細腰以下的部分突然繃緊,使得她每個部分的曲線都凸起在謝曉峰眼前,甚至連女人身上最神秘的那一部分都不例外。 謝曉峰好像背對著她的,他可以毫無顧忌地看到這一點。 她是有心這樣的?還是無心?不管怎麽樣,謝曉峰的心都已經開始跳了起來,跳得很快。 他實在已經太久沒有接近過女人,尤其是這樣的女人。 開始時他並沒有注意到,直到現在他還是不太能相信。 可是這個庸俗的、懶散的,看起來甚至還有點臟的女人,實在是個真正的女人,身上每一個部分都散發出一種原始的,足以誘人犯罪的熱力。他還記得她的丈夫曾經叫過她的名字。 他叫她:“青青。” 究竟是“青青”? 還是“親親”? 想到那遲鈍臃腫的老人,壓在她年輕的軀體上,不停地叫著她“親親”時的樣子,謝曉峰竟忽然覺得心裏有點難受。不知道什麽時候她已回過頭,正在用那雙大而迷茫的眼睛看著他。 謝曉峰已不是個小孩子,並沒有逃避她的目光。一個像他這樣的男人,通常都不會掩飾自己對一個女人的欲望。 他只淡淡地笑了笑,道:“下次你到客人房裏去的時候,最好穿上件比較厚的衣裳。” 她沒有笑,也沒有臉紅。 她的目光往下移動,停留在他身上某一點已起了變化的地方,忽然道:“你不是個好人。” 謝曉峰只有苦笑:“我本來就不是。” 青青道:“你根本不想要我去換件比較厚的衣裳,你只想要我把這身衣裳也脫光。” 她實在是個很粗俗的女人,可是她說的話卻又偏偏令人不能否認。 青青道:“你心裏雖然這麽樣想,嘴裏卻不敢說出來,因為我是別人的老婆。” 謝曉峰道:“難道你不是?” 青青道:“我是不是別人的老婆都一樣。” 謝曉峰道:“一樣……?” 青青道:“我本來就是為了要勾引你而來的。” 謝曉峰怔住。 青青道:“因為你不是好人,長得卻不錯,因為你看起來不像窮光蛋,我卻很需要賺點錢花,我只會用這種法子賺錢,我不勾引你勾引誰?” 謝曉峰想笑,卻笑不出。他以前也曾聽過女人說這種話,卻未想到一個女人會用這種態度說這種話。她的態度嚴肅而認真,就像是一個誠實的商人,正在做一樣誠實的生意。 青青道:“我的丈夫也知道這一點,這地方賺的錢,連他一個人都養不活,他只有讓我用這種法子來賺錢,甚至連那兩個小夥計的工錢,都是我用這種法子付給他們的。” 別的女人用這種態度說出這種話來,一定會讓人覺得很惡心。 可是這個女人不同。 因為她天生就是這麽樣一個女人,好像天生就應該做這種事的。 這就好像豬肉,不管用什麽法子燉煮都是豬肉,都一樣可以讓肚子餓的人看了流口水。 謝曉峰終於笑了。在這種情況下,一個男人如果笑了,通常就表示這交易已成。 青青忽然走過去,用溫熱豐滿的軀體頂住了他,腰肢輕輕扭動摩擦。可是謝曉峰伸出手時,她卻又輕巧地躲開了。 現在她只不過讓他看看樣品而已:“今天晚上我再來,開著你的房門,吹滅你的燈。” 夜。謝曉峰吹滅了燈火。 他身上仿佛還帶著她那種廉價脂粉的香氣,他心裏卻連一點犯罪的感覺都沒有。他本來就不是普通人,對一件事的看法,本來就和普通人不一樣。何況,這本來就是種古老而誠實的交易,這個女人需要生活。 他需要女人。 大部分江湖人都認為在決戰的前夕,絕不能接近女色。女色總是能令人體力虧損。 謝曉峰的看法卻不一樣。他認為那絕不是虧損,而是調合。 酒,本來是不能摻水的,可是陳年的女貞,卻一定要先摻點水,才能勾起酒香。他的情況也一樣。這一戰很可能已是他最後一戰。 這一戰他遇見的對手,很可能就是他平生最強的一個。在決戰之前,他一定要讓自己完全松弛。 只有女人才能讓他完全松馳。 ——他是謝曉峰。 ——謝曉峰是絕不能敗的! 所以只要是為了爭取勝利,別的事他都不能顧忌得太多。 窗子也是關著的。窗紙厚而粗糙,連月光都照不進來。 月已將圓了,屋子裏卻很黑暗,謝曉峰一個人靜靜地躺在黑暗裏,他在等,他並沒有等多久。 門開了,月光隨著照進來,一個穿著寬袍的苗條人影在月光中一閃,門立刻又被關起,人影也被黑暗吞沒。 謝曉峰沒有開口,她也沒有。 夜很靜,她甚至連腳步聲都沒有發出來,仿佛是提著鞋,赤著腳走來的。但是謝曉峰卻可以感覺到她已漸漸走近了床頭,感覺到那件寬袍正從她光滑的胴體上滑落。 寬袍下面一定什麽都沒有了。 她不是那種會讓人增加麻煩的女人,她也不喜歡麻煩自己。 她的胴體溫熱、柔軟、纖細卻又豐滿。 他們還是沒有說話。 言語在此時已是多余的,他們用一種由來已久的,最古老的方式,彼此吞噬。 她的熱情遠比他想象中強烈。他喜歡這種熱情,雖然他已發現她並不是那個叫“青青”的女人! 她是誰呢?她不是那個女人,但她卻確實是個女人,一個真正的女人,一個女人中的女人。 她是誰呢? 床鋪總是會發出些惱人的聲音,他們就轉移到地上去。 無聲的地板,又冷又硬。 他得到的遠比他想象中多,付出的也遠比他想象中多。 他在喘息。 等到他喘息靜止時,他又輕輕地嘆了口氣。 “是你。” 她慢慢地坐起來,聲音裏帶著種奇特的譏誚之意,也不知是對他,還是對她自己。 “是我。” 她說:“我知道你本來一定連做夢都想不到會是我的。” 月已將圓。她推了床邊的小窗,漆黑的頭發散落在她裸露的肩膀上。在月光下看來,她就像是個初解風情的小女孩。 她當然已不再是小女孩。 “我知道你一定很想要個女人,每當你緊張的時候,你都會這樣子的。” 她一直都很了解他。 “可是我知道你一定不會要我。” 她輕輕嘆息:“除了我之外,什麽樣的女人都不會拒絕,可是你一定會拒絕我。” “所以你才會這樣做!” “只有用這種法子,我才能讓你要我。” “你為了什麽?” “為了我還是喜歡你。” 她回過頭,直視著謝曉峰,眼波比月光更清澈,也更溫柔。 她說的是真話,他也相信。他們之間彼此都已了解得太深,根本沒有說謊的必要。 也許就因為這緣故,所以她愛他,所以她要他死! 因為她就是慕容秋荻,但卻並不是秋風中的荻花,而是冬雪中的寒梅,溫谷中的罌粟,冬日中的玫瑰,倔強、有毒,而且多刺! 蜂針一樣的刺。 謝曉峰道:“你看得出我很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