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絕處逢生

謝曉峰不懂:“為了保護他?” 簡傳學道:“我知道他一定會救你,可是你若不死,他就一定會死在你手裏。” 謝曉峰道:“為什麽?” 簡傳學道:“因為你們兩個人只要見了面,就一定有個人要死在對方劍下,死的那個人當然絕不會是你。” 他慢慢地接著道:“因為我知道你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絕不會認輸的,因為謝家的三少爺只要還活著,就絕不能敗在別人的劍下!” 謝曉峰沉思著,終於慢慢地笑了笑,道:“你說的不錯,我可以死,卻絕不能敗在別人的劍下。” 他遙望遠方,長長吐出口氣,道:“因為我是謝曉峰!” 這句話很可能就是他說的最後一句話,因為現在很可能已經是他的最後一天了。 他隨時都可能倒下去。因為他說完了這句話,就頭也不回地走了。雖然他明知道這一走就再也不會找到能夠讓他活下去的機會。 可是他既沒有勉強,更沒有哀求。就像是揮了揮手送走一片雲霞,既沒有感傷,也沒有留戀。 因為他雖然不能敗,卻可以死! 夜色漸深,霧又濃,簡傳學看著他瘦削而疲倦的背影,漸漸消失在濃霧裏。 他居然沒有回過頭來再看一眼。 ——一個人對自己都能如此無情,又何況對別人? 簡傳學握緊雙拳,咬緊牙關:“我不能說,絕不能說……” 他的口氣很堅決,可是他的人已沖了出去,放聲大呼—— “謝曉峰,你等一等。” 霧色淒迷,看不見人,也聽不見回應。他不停地奔跑、呼喊,直到他倒下去的時候。 泥土是潮濕的,帶著種淚水般的鹹。他忽然看見了一雙腳。 謝曉峰就站在他面前,垂著頭,看著他。 簡傳學沒有站起來,流著淚道:“我不能說,只因為我若說出來,就對不起他。” 謝曉峰道:“我明白。” 簡傳學道:“可是我不說,又怎麽能對得起你?” 他絕不能看著謝曉峰去死。 他絕不能見死不救。 這違背了這二十年來他從未曾有一天忘記過的原則。 他全身都已因內心的痛苦掙紮而扭曲:“幸好我總算想到了一個法子。” “什麽法子?” “只有這法子,才能讓我自己心安,也只有這法子,才能讓我永遠保守這秘密。” 他的刀刺入懷裏。 微弱的刀光在輕輕濃霧中一閃。 一柄薄而鋒利的短刀,七寸長的刀鋒已完全刺入了他的心臟。 一個人如果還有良心,通常都寧死也不肯做出違背良心的事。他還有良心。 濃霧、流水。河岸旁荻花瑟瑟。河水在黑暗中默默流動,河上的霧濃如煙。 淒涼的河,淒涼的天氣。 謝曉峰一個人坐在河岸旁、荻花間,流水聲輕得就像是垂死者的呼吸。他在聽著流水,也在聽著自己的呼吸。 流水是永遠不會停下來的,可是他的呼吸卻隨時都可能停頓。 這又是種多麽淒涼的諷刺? 有誰能想得到,名震天下的謝曉峰,居然會一個人孤獨地坐在河岸邊,默默地等死? 死,並不可悲,值得悲哀的,是他這種死法。 他選擇這麽樣死,只因為他已太疲倦,所有為生命而掙紮奮鬥的力量,現在都已消失。據說一個人在臨死的時候,總會對自己的一生有很多很奇怪的回憶,有些本已早就遺忘了的事,也會在這種時候重回他的記憶中。 可是他連想都不敢想。現在他只想找個人聊聊,隨便是什麽樣的人都好。他忽然覺得非常寂寞。有時候寂寞仿佛比死更難忍受,否則這世上又怎會有那麽多人為了寂寞而死? 有風吹過。 濃霧彌漫的河面上,忽然傳來一點閃動明滅的微弱火花。 不是燈光,是爐火。 一葉孤舟,一只小小的紅泥火爐,閃動的火光,照著盤膝坐在船頭上的一個老人,青鬥笠、綠蓑衣,滿頭白發如霜。 風中飄來一陣陣苦澀而清冽的芳香,爐上煮的也不知是茶、還是藥? 一葉孤舟,一爐弱火,一個孤獨的老人。對他說來,生命中所有的悲歡離合,想必都已成了過眼的雲煙。他是不是也在等死? 看著這老人,謝曉峰心裏忽然有了種說不出的感觸,忽然站起來揮手。 “船上的老丈,你能不能把船搖過來?” 老人仿佛沒聽見,卻聽見了,他問:“你要幹什麽?” 謝曉峰道:“你一個人坐在船上發呆,我一個人坐在岸上發呆,我們兩個人為什麽不坐在一起聊聊,也好打發這漫漫長夜。” 老人沒有開口,可是“欸乃”一聲,輕舟卻已慢慢地溜過來。 謝曉峰笑了。 在這又冷又潮的濃霧裏,他們相見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溫暖。 爐火上的小銅壺裏,水已沸了,苦澀清冽的香氣更濃。 謝曉峰道:“這是茶?還是藥?” 老人道:“是茶,也是藥。” 他看著閃動明滅的火花,衰老的臉上帶著很奇怪的表情,慢慢地接著道:“你還年輕,也許還沒懂得領略苦茶的滋味。” 謝曉峰道:“可是我早就已知道,一定要苦後才會有余甘。” 老人回過頭,看著他,忽然笑了,臉上每一條皺紋裏都已有了笑意。 然後他就提起銅壺,道:“好,你喝一杯。” 謝曉峰道:“你呢?” 老人道:“我不喝。” 謝曉峰道:“為什麽?” 老人眯著眼,緩緩道:“因為世上各式各樣的苦味,我都已嘗夠了。”這本是句很淒涼的話,可是從他嘴裏淡淡地說出來,卻又別有一番滋味。 謝曉峰道:“你既然不喝,為什麽要煮茶?” 老人道:“煮茶的人,並不一定是喝茶的人。” 他眯著的眼睛裏仿佛也有火光在閃動,慢慢地接著道:“世上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你還年輕,當然還不明白。” 謝曉峰接過已斟滿苦茶的杯子,幾乎忍不住要笑了出來。 他沒有笑,他也不想爭辯。 被別人看成是個年輕人也並沒有什麽不好,不好的是這個年輕人已經快死了。 茶還是滾熱的,盛茶的粗碗很小,他一口就喝了下去。無論喝茶還是喝酒,他都喝得很快,無論做什麽,他都做得很快。這是不是因為他早已感覺到自己的生命也一定會結束得快? 他終於忍不住笑了,忽然道:“有句話我若說出來,你一定會大吃一驚。” 老人看著他充滿譏誚的笑容,等著他說下去。 謝曉峰道:“我已經是個快要死的人。” 老人並沒有吃驚,至少連一點吃驚的樣子都沒有露出來。 謝曉峰道:“我說的是真話。” 老人道:“我看得出。” 謝曉峰道:“你不準備趕我下船去?” 老人搖頭。 謝曉峰道:“可是我隨時都會死在這裏,死在你面前。” 老人道:“我見過人死,也見過死人。” 謝曉峰道:“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不願讓一個陌生人死在我的船上。” 老人道:“你不是我,你也不會死在我的船上。” 謝曉峰道:“為什麽?” 老人道:“因為你遇見了我。” 謝曉峰道:“遇見了你,我就不會死?” 老人道:“是的。” 他的聲音很冷淡,口氣卻很肯定:“你遇見了我,就算想死都不行了。” 謝曉峰道:“為什麽?” 老人道:“因為我也不想讓一個陌生人死在我的船上。” 謝曉峰又笑了。 老人道:“你認為我救不了你?” 謝曉峰道:“你只看見了我的傷,卻沒有看見我中的毒,所以你才認為你能救我。” 老人道:“哦?” 謝曉峰道:“我的傷雖然只不過在皮肉上,毒卻已在骨頭裏。” 老人道:“哦?” 謝曉峰道:“沒有人能解得了我的毒。” 老人道:“連一個人都沒有?” 謝曉峰道:“也許還有一個人。” 他拍了拍衣裳站起來,慢慢地接著道:“這個人卻絕不會是你。” 老人道:“所以你想走?” 謝曉峰道:“我只有走。” 老人道:“你走不了的。” 謝曉峰道:“難道我遇見了你,連走都不能走了?” 老人道:“不能。” 謝曉峰道:“為什麽?” 老人道:“因為你喝了我一杯苦茶。” 謝曉峰道:“難道你要我賠給你?” 老人道:“你賠不起的。” 謝曉峰又想笑,卻已笑不出。 他忽然發覺手指與腳尖都已完全麻木,而且正在漸漸向上蔓延。 老人道:“你知道你喝下去的是什麽茶?” 謝曉峰搖頭。 老人道:“那是五麻散。” 謝曉峰道:“五麻散?” 老人道:“那本是華佗的秘方,華佗死後,失傳了多年。” 他慢慢地接著道:“可是有個人卻決心要將這種配方的秘密再找出來,他花了十七年的工夫,嘗遍了天下的藥草,甚至不惜用他的妻子和女兒做試驗。” 謝曉峰道:“他成功了?” 老人慢慢地點了點頭,道:“不錯,他成功了,可是他的女兒卻已經變成了瞎子,他的妻子也發了瘋。” 謝曉峰吃驚地看著他,道:“這個人就是你?” 老人道:“這個人不是我,只不過他在跳河之前,將這秘方傳給了我。” 謝曉峰道:“他已跳了河?” 老人道:“你的妻子女兒若是也因你而變成那樣子,你也會跳河的。” 他冷冷地看著謝曉峰,冷冷地問道:“像這麽樣一杯茶,你賠不賠得起?” 謝曉峰道:“我賠不起。” 他苦笑,又道:“只不過我若早知道這是杯什麽樣的茶,也絕不會喝下去。” 老人道:“只可惜現在你已經喝了下去。” 謝曉峰苦笑。 老人道:“所以現在你的四肢一定已經開始麻木,割你一刀,你也絕不會覺得痛的。” 謝曉峰道:“然後呢?” 老人沒有回答,卻慢慢地拿出了個黑色的皮匣。 皮匣扁而平,雖然已經很陳舊,卻又因為人手的摩擦而顯現出一種奇特的光澤。老人慢慢地打開了這皮匣,裏面立刻閃出了一種淡青的光芒。 刀鋒的光芒。 十三把刀。 十三把形式奇特的刀,有的如鉤鐮,有的如齒鋸,有的狹長,有的彎曲。這十三把刀只有一樣共同的特點——刀鋒都很薄,薄而銳利。老人凝視這十三把刀鋒,衰老的眼睛裏忽然露出比刀鋒更銳利的光芒。 “然後我就要用它們來對付你。” 老人終於回答了謝曉峰的話:“用這十三把刀。” 謝曉峰又坐了下去。那種可怕的麻木,幾乎已蔓延到他全身,只有眼睛還能看得見。 他也在看這十三把刀,他不能不看。 河水靜靜地流動,爐火已漸微弱。 老人拈起柄狹長的刀——九寸長的刀,寬只七分。 “首先我要用這把刀割開你的肉。”老人說,“你那些已經腐爛了的肉。” “然後呢?” “然後我就要用這柄刀對付你。” 老人又拈起柄鉤鐮般的刀:“用這柄刀撕開你的血肉。” “然後呢?” “然後我就要用這把刀挫開你的骨肉。” 老人又另外選了把刀:“把你骨頭裏的毒刮出來,挖出來,連根都挖出來。” 有人要把他的血肉撕裂,骨頭挫開,謝曉峰居然眼睛都沒有眨一眨。 老人看著他,道:“可是我保證你那時絕不會有一點痛苦。” 謝曉峰道:“就因為我已喝下了那碗五麻散?” 老人道:“不錯,這就是五麻散的用處。” 謝曉峰道:“只有用這種法子才能解我的毒?” 老人道:“到現在為止,好像還只有這一種。” 謝曉峰道:“你早就知道我中了這種毒,所以早就替我準備好這種法子?” 老人道:“不錯。” 謝曉峰道:“你怎麽會知道的?” 老人道:“我一直都在盯著你。” 謝曉峰道:“為什麽?” 老人道:“因為我要用你的一條命,去換另外一條命。” 謝曉峰道:“怎麽換?” 老人道:“我要你去替我殺一個人。” 謝曉峰道:“去殺什麽人?” 老人道:“一個殺人的人。” 謝曉峰道:“他殺的是些什麽人?” 老人道:“有些是該殺的人,也有些是不該殺的。” 謝曉峰道:“所以他該殺?” 老人道:“不該殺的人,我絕不會要你去殺,你也絕不會去殺!” 他眼睛裏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我保證你殺了他絕不會後悔的。” 謝曉峰沒有說話。 他忽然覺得那種可怕的麻木,已蔓延他的腦,他的心。 他還能聽見這老人在問:“你想不想死?” 他也聽了他自己的回答:“我不想。” 他最後聽見的聲音,是一種刀鋒刮在骨頭上的聲音。 是他自己的骨頭。 可是他已連一點感覺都沒有。 天亮了。陽光普照,大地輝煌。 天黑了。 月光皎潔,繁星在天。 不管是天黑還是天亮,人生中總有美麗的一面,一個人如果能活著,為什麽要死? 又有誰真的想死? 謝曉峰沒有死。他第一個感覺是有雙手在他心口慢慢地推拿。 這雙手很幹凈,很穩定,手心長著粗糙的老繭。然後他就聽見了自己心跳的聲音,由微弱漸漸變得穩定。他知道這雙手已救了他的命。 老人正在看著他,一雙疲倦衰老的眼睛,竟變得說不出的清澄明亮,就像是秋夜裏的星光。 他忽然發現這老人遠比他想象中年輕。 老人終於吐出口氣,道:“現在你已經可以活下去了,只要你願意,你一定可以比任何人都活得長些,現在你的骨頭已經變得像是根剛摘下來的玉蜀黍那麽樣新鮮幹凈。” 謝曉峰沒有開口。他忽然想起了簡傳學說的話。 ——這世上只有一個人能救你。 ——可是他若救活了你,就一定要死在你的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