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看破生死

他旁邊卻有個華服少年挺身而出,抗聲道:“這絕不是一點輕傷,那位先生傷勢之重,學生至今還沒有看見過。” 小弟瞪著他,道:“你是什麽東西?” 少年道:“學生不是東西,學生是人,叫簡傳學。” 小弟道:“你就是簡復生的兒子?” 簡傳學道:“是的。” 小弟道:“你既叫簡傳學,想必已傳了他的醫學,學問想必也不小。” 簡傳學道:“學生雖然才疏學淺,有關刀圭金創這方面的醫理,倒也還知道一點。” 他指著後面的人,又道:“這些叔叔伯伯,也都是個中的靳輪好手,我等治不好的傷,別人想必也治不好。” 小弟怒道:“你怎麽知道別人也治不好?” 簡傳學道:“那位先生身上的傷,一共有五處,兩處是舊創,三處是這兩天才被人用利劍刺傷的,雖然不在要害上,可是每一劍都刺得很深,已傷及關節處的筋骨。” 他歇了口氣,又接著道:“病人受了傷之後,若是立刻求醫療養,也許還有救,可惜他受傷後又勞動過度,而且還喝了酒,喝得又太多,傷口已經開始潰爛。” 他說的話確實句句都切中要處,小弟也只有在旁聽著。 簡傳學道:“可是嚴重的,還是那兩處舊創,就算我們能把新傷治好,他也只能再活七天。” 小弟臉色變了:“七天?” 簡傳學道:“最多七天。” 小弟道:“可是那兩處舊創看起來豈非早已收了口?” 簡傳學道:“就因為創痕已經收了口,所以最多只能再活七天。” 小弟道:“我不懂!” 簡傳學道:“你當然不會懂,懂得這種事的人本就不多,不幸他卻偏偏認得一個,而且恰巧是他的朋友。” 小弟更不懂:“是他的朋友?” 簡傳學道:“他受傷之後,就恰巧遇見了這位朋友,這位朋友身上,恰巧帶著最好的金創藥,又恰巧帶著最毒的化骨散。” 他嘆了口氣:“金創藥生肌,化骨散蝕骨,劍痕收口時,創毒已入骨,七天之內,他的全身一百卅七根骨骼,都必將化為膿血。” 小弟一把握住他的手,握得很緊:“沒有藥可以解這種毒?” 簡傳學道:“沒有!” 小弟道:“也沒有人可以解這種毒?” 簡傳學道:“沒有。” 他的回答簡單、明確、肯定,令人不能懷疑,更不能不信。 但是一定要小弟相信這種事,又是多麽痛苦,多麽殘酷。 只有他知道簡傳學說的這位朋友是誰,就因為他知道,所以痛苦更深。 只有痛苦,沒有別的。因為他甚至連恨都不能去恨。 應該愛的不能去愛,應該恨的不能去恨,對一個血還沒有冷的年輕人來說,這種痛苦如何能忍受? 他忽然聽見謝曉峰在問:“最多七天,最少幾天?” 他不敢回頭面對謝曉峰,也不想聽簡傳學的答復。 但是他已聽見! “三天。” 簡傳學的回答雖然還是同樣明確肯定,聲音卻也有了種無可奈何的悲哀:“最少可能只有三天。” 一個人忽然發現自己的生命只剩下短短的三天時,會有什麽樣的反應? 謝曉峰的反應很奇特。他笑了。 死,並不是件可笑的事,絕不是。 他為什麽要笑? 是因為對生命的輕蔑和譏誚?還是因為那種已看破一切的灑脫? 小弟忽然轉身沖過來,大聲道:“你為什麽還要笑?你怎麽還能笑得出?” 謝曉峰不回答,卻反問:“大家遠路而來,主人難道連酒都不招待?” 簡傳學的手一直在抖,這時才長長吐出口氣。 “喝一杯”的意思,通常都不是真的只喝一杯。 三杯下肚,簡傳學的手才恢復穩定,酒,本就能使人的神經松弛,情緒穩定。 可是終年執刀的外傷大夫,卻不該有一雙常常會顫抖的手。 謝曉峰一直在盯著他的手,忽然問:“你常喝酒?” 簡傳學道:“我常喝,可是喝得不多。” 謝曉峰道:“如果一個人常喝酒,是不是因為他喜歡喝?” 簡傳學道:“大概是的。” 謝曉峰道:“既然喜歡喝,為什麽不多喝些?” 簡傳學道:“因為喝太多總是對身體有損,所以……” 謝曉峰道:“所以你心裏雖然想喝,卻不得不勉強控制自己。” 簡傳學承認。 謝曉峰道:“因為你還想活下去,還想多活幾年,活得愈久愈好。”簡傳學更不能否認——生命如此可貴,又有誰不珍惜? 謝曉峰舉杯,飲盡,道:“每個人活著時,都一定有很多心裏很想去做,卻不敢去做的事,因為一個人只要想活下去,就難免會有很多拘束,很多顧忌。” 簡傳學又長長嘆了口氣,苦笑道:“蕓蕓眾生中,又有誰能無拘無束,隨心所欲!” 謝曉峰道:“有一種人!” 簡傳學道:“哪種?” 謝曉峰微笑道:“知道自己最多只能再活幾天的人。” 他在笑,可是除了他自己外,還有誰忍笑?誰能笑得出? 在人類所有的悲劇中,還有哪種比死更悲哀? 一種永恒的悲哀。 酒已將足。 仍未足。 謝曉峰忽然問:“如果你知道你自己最多只能再活幾天,在這幾天裏,你會做什麽?” 這是個很奇妙的問題,奇妙而有趣,卻又帶著種殘酷的譏誚。 也許有很多人曾經在夜深人靜、無法成眠時問過自己! ——如果我最多只能再活三天,在這三天裏,我會去做些什麽事? 但是會拿這問題去問別人的一定不多。 他問的不是某一個人,而是在座的每一個人。 座中忽然有個人站起來,大聲道:“如果是我,我會殺人!” 這個人叫施經墨。 在西河,施家是很有名的世家,他的祖先祖父都是很有名的儒醫,傳到他已是第九代,每一代都是循規守矩的惇惇君子。 他當然也是個君子,沉默寡言,彬彬有禮,現在居然會說出這麽一句話來,認得他的人,當然都很吃驚。 謝曉峰卻笑了:“你要去殺人?殺多少人?” 施經墨好像被這問題嚇了一跳,喃喃道:“殺多少人?我能殺多少人?” 謝曉峰道:“你想殺多少?” 施經墨道:“我本來只想殺一個的,現在想想,還有兩個也一樣該死!” 謝曉峰道:“他們都很對不起你?” 施經墨咬著牙,目中現出怒火,就好像仇人已經在他眼前,他隨時都可以將他們的頭顱砍下。 謝曉峰嘆了口氣,道:“只可惜你還有許多日子可以活,所以你也只有眼看著他們逍遙自在地活下去,很可能活得比你還快活。” 施經墨癡癡地怔了很久,握緊的雙拳漸漸放松,目中的怒火也漸漸消失,黯然道:“不錯,就因為我還可以活下去,所以也只有讓他們活下去。” 他的聲音充滿了一種無可奈何的悲傷,能夠活下去,對他來說,竟似已變成種負擔。 他忍不住在心裏問自己。 ——一個人要繼續活下去,究竟是幸運?還是不幸? 謝曉峰忽然轉過臉,盯著簡傳學,道:“你呢?” 簡傳學本來一直在沉思,顯然也被這問題嚇了一跳:“我?” 謝曉峰道:“你是個很有才能的人,出身好,學問好,而且剛強正直,想必一直都受人尊敬,你自己當然也不敢做出一點逾越規矩禮教的事。” 簡傳學不能否認。 謝曉峰道:“可是如果你只能活三天,你會去幹什麽?” 簡傳學道:“我……我會去好好地安排後事,然後靜靜地等死。” 謝曉峰道:“真的?” 他目光如利刃,仿佛已刺入他心裏:“你說的全是真話?” 簡傳學點下頭,忽又擡起,大聲道:“不是真話,完全不是。” 他一口氣喝了三杯酒,可大聲道:“如果我只能再活三天,我會去大吃大喝,狂嫖爛賭,把全城的婊子都找來,脫光了跟她們捉迷藏。” 他父親吃驚地看著他,道:“你……你怎麽會想到要做這種事?” 謝曉峰道:“這種事本來就很有趣,如果你只能活三天,你說不定也會去做的!” 簡傳學道:“我……我……” 謝曉峰道:“只可惜你們都還要活很久,所以你們心裏就算想得要命,也只能偷偷地在心裏想想而已。” 簡傳學終於嘆了口氣,苦笑道:“老實說,我簡直連想都不敢想。” 一個二十八九歲的俏娘姨,正捧著一大碗熱氣騰騰的紅燜鴨子走進來。 謝曉峰忽然問她:“如果你只能活三天了,你想幹什麽?” 這娘姨也被問得吃了一驚,遲遲地說不出話。 小弟沉著臉,道:“謝先生既然在問你,你就要說老實話。” 這娘姨又害羞,又害怕,終於紅著臉道:“我想嫁人。” 謝曉峰道:“你一直都沒有嫁?” 這娘姨道:“沒有。” 謝曉峰道:“為什麽不嫁?” 這娘姨道:“我從小就被賣給人家做丫鬟,能嫁給什麽樣的男人?有什麽樣的男人肯娶我?” 謝曉峰道:“可是你若只能活三天,就不管什麽樣的人都要嫁!” 這娘姨道:“只要男人就行,只要是活男人就行。” 她臉上因此已發出興奮的光,忽然又大笑:“然後我就殺了他。” 二十七八的大姑娘,要嫁人並不奇怪,後面這句話,卻叫人想不通了。 大家又吃了一驚:“你既然已經嫁給了他,為什麽又要殺了他?” 這娘姨道:“因為我沒有做過寡婦,我還想嘗嘗做寡婦是什麽滋味。” 大家面面相覷,想笑,又不能笑,誰都想不到這樣一個女人,會有這麽荒唐,這麽絕的想法。 這娘姨道:“只可惜我還不會死,所以我非但做不了寡婦,還很可能連嫁都嫁不出去。” 她低著頭,輕輕嘆了口氣,放下手裏的碗,低著頭走出了門。 過了很久,座上忽然有個人在喃喃自語:“如果我只能活三天,我一定娶她。” 這個人叫於俊才,也是位名醫,卻偏偏生得奇形怪狀,不但駝背瘤腿,而且滿臉麻子。 就因為他有名氣——不但有才名,還有醜名,所以做媒的雖然想盡千方百計去為他提親,對方只要一聽見“麻大夫”的大名,立刻就退避三舍,有一次有個媒婆甚至還被人用掃帚趕了出去。 謝曉峰道:“你真的想娶她?” 於俊才道:“這女人又幹凈,又標致,能娶到這樣的老婆,已經算是福氣,只可惜……” 謝曉峰道:“只可惜你既然還不會死,就得顧全你們家的面子,總不能把個丫頭用八人大轎娶回去。” 於俊才只有點頭、嘆氣、苦笑、喝酒。 謝曉峰又大笑。大家就看著他笑。 謝曉峰道:“剛才你們都想問我,一個明知道自己快要死了的人,怎麽還能笑得出?現在你們為什麽不問了?” 沒有人回答,沒有人能回答。 謝曉峰自己替他們回答:“因為現在你們心裏都在偷偷地羨慕我,因為你們心裏想做,卻不敢去做的事,我都可以去做。” 一個人若能痛痛快快,隨心所欲過幾天,我相信一定會有很多人在心裏偷偷地羨慕。 於俊才已經喝了兩杯酒,忽然問:“你呢?在這三天裏,你想幹什麽?” 謝曉峰道:“我要你娶她。” 於俊才又一驚:“娶誰?” 謝曉峰道:“我義妹。” 於俊才道:“你義妹?誰是你義妹?” 謝曉峰忽然沖出去,將一直躲在門外偷聽的俏娘姨拉了進來。 “我的義妹就是她。” 於俊才怔住。 俏娘姨也怔住。 謝曉峰道:“你姓什麽,叫什麽?” 這娘姨低下頭,道:“做丫頭的還有什麽姓,主人替我取了個名字,叫芳梅,我就叫芳梅!” 謝曉峰道:“現在你已有了姓,姓謝!” 芳梅道:“姓謝?” 謝曉峰道:“現在你是我的義妹,我姓謝,你不姓謝姓什麽!” 芳梅道:“可是你……你……” 謝曉峰道:“我就是翠雲峰,綠水湖,神劍山莊,謝家的三少爺謝曉峰。” 芳梅仿佛聽過這名字:“謝家的三少爺?謝曉峰?” 謝曉峰道:“不管誰做了謝家三少爺的義妹,都絕對不是件丟人的事!” 他指著於俊才:“這個人雖然不是個美男人,卻一定是個好丈夫。” 芳梅的頭垂得更低。 謝曉峰拉起她的手,放在於俊才手裏:“現在我宣布你們已經成了夫婦,有沒有人反對?” 沒有,當然沒有。 這是喜事,很不尋常的喜事,完全不合規矩,甚至已有點荒唐。 可是無論什麽樣的喜事,都能使人的精神振奮些,只有施經墨,還是顯得很沮喪。 謝曉峰慢慢地走過去,忽然問:“那個人是你的朋友?” 施經墨道:“哪個人?” 謝曉峰道:“對不起你的人。” 施經墨握緊雙拳:“我……我一直都拿他當朋友,可是他……” 謝曉峰道:“他做了什麽對不起你的事?” 施經墨閉緊了嘴,連一個字都沒有說,眼睛裏卻已有淚將流。 這件事他既不忍說,也不能說。 無論多麽大的仇恨,多麽深的痛苦,他都可以咬著牙忍受,卻無法忍受這件事帶給他的羞辱。 謝曉峰看著他,目中充滿同情:“我看得出你是個老實人。” 施經墨垂下頭:“我只不過是個沒有用的人。” 老實人的意思,本來就通常都是沒有用的人。 謝曉峰道:“可是你至少讀過書。” 施經墨道:“也許就因為我讀過書,所以才會變得如此無用!” 謝曉峰道:“有用。” 施經墨笑了,笑容中充滿自嘲與譏誚:“有用?有什麽用?” 謝曉峰譏道:“有時用筆也一樣能殺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