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欣逢知己

很少有人會把酒藏在床底下。 只有大戶人家,才藏著好酒,大戶人家通常有酒窖。要偷酒窖裏的酒,當然比偷床底下的酒容易。 鐵開誠偷酒的本事雖並不比謝曉峰差多少,酒量卻差得不少。所以先醉的當然是他。 不管是真醉,還是假醉,是爛醉,還是半醉,話總是說得要比平時多些,而且說的通常都是平時想說卻沒有說的話。 鐵開誠忽然問:“那個小弟,真的就叫作小弟?” 謝曉峰不能回答,也不願回答。 小弟真的應該姓什麽?叫什麽?你讓他應該怎麽說? 鐵開誠道:“不管他是不是叫小弟,他都絕不是個小弟。” 謝曉峰道:“不是!” 鐵開誠道:“他已是個男子漢。” 謝曉峰道:“你認為他是?” 鐵開誠道:“我只知道,如果我是他,很可能就不會把那封信說出來!” 謝曉峰道:“為什麽?” 鐵開誠道:“因為我也知道他是天尊的人,他的母親就是慕容秋荻。” 謝曉峰沉默著,終於長聲嘆息:“他的確已是個男子漢。” 鐵開誠道:“我還知道一件事!” 謝曉峰道:“什麽事?” 鐵開誠道:“他來救你,你很高興,並不是因為他救了你的命,而是因為他來了!” 謝曉峰喝酒,苦笑。 酒雖是冷的,笑雖然有苦,心裏卻又偏偏充滿了溫暖和感激。感激一個人的知己。 鐵開誠道:“還有件事你可以放心,我絕不會再去找薛可人。”薛可人就是那個貓一樣的女人。 鐵開誠道:“因為她雖然做錯了,卻是被逼的,而且她已經贖了罪。” 謝曉峰道:“可是……” 鐵開誠道:“可是你一定要去找她。” 他又強調:“雖然我不去找她,你卻一定要去找她。” 謝曉峰明白他的意思,鐵開誠雖然放過了她,慕容狄荻卻絕不會放過她的。 連曹寒玉、袁家兄弟、紅旗鏢局,現在都已在天尊的控制之下,還有什麽事是他們做不到的? 謝曉峰道:“我一定會去找她。” 鐵開誠道:“另外有個人,你卻一定不能去找!” 謝曉峰道:“誰?” “燕十三。” 夜色如墨,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 謝曉峰邊說邊注視著遠方,燕十三就仿佛站在遠方的黑暗中。仿佛已與這寂寞的寒夜融為一體。他從未見過燕十三,但是他卻能夠想象出燕十三是個什麽樣的人。 一個寂寞而冷酷的人。一種已深入骨髓的冷漠與疲倦。 他疲倦,只因為他已殺過太多人,有些甚至是不該殺的人。 他殺人,只因為他從無選擇的余地。 謝曉峰從心底深處發出一聲嘆息。他了解這種心情,只有他了解得最深。 因為他也殺人,也同樣疲倦,他的劍和他的名聲,就像是個永遠甩不掉的包袱,重重地壓在他肩上,壓得他連氣都透不過來。 ——殺人者通常會有什麽樣的結果? 是不是必將死於人手? 他忽然又想起剛才在自知必死時,那一瞬間心裏的感覺。在那一瞬間,他心裏究竟在想什麽? 燕十三。 說出了這三個字,本已將醉的鐵開誠酒意似又忽然清醒。 他的目光也在遙視著遠方,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你這一生中,見到過的最可怕的一個人是誰?” 謝曉峰道:“是個我從未見過的陌生人。” 鐵開誠道:“陌生人並不可怕。” ——因為陌生人既不了解你的感情,也不知道你的弱點。 ——只有你最親密的朋友,才知道這些,等他們出賣你時,才能一擊致命。 這些話他並沒有說出來,他知道謝曉峰一定會了解。 謝曉峰道:“但是這個陌生人卻和別的人不同。” 鐵開誠道:“有什麽不同?” 謝曉峰說不出。就因為他說不出,所以才可怕。 鐵開誠又問:“你是在哪裏見到他的?” 謝曉峰道:“在一個陌生的地方。” 就在那陌生的地方,他看見那可怕的陌生人,和一個他最親近的人在一起,在論劍。 論他的劍。 ——他最親近的那個人,是不是慕容秋荻? 鐵開誠道:“你想那個陌生人會不會是燕十三?” 謝曉峰道:“很可能。” 鐵開誠忽然嘆了口氣,道:“我這一生中,見到過的最可怕的一個人也是他,不是你。” 謝曉峰道:“不是我?” 鐵開誠道:“因為你畢竟還是個人。” ——那也許只因為現在我已改變了。 這句話謝曉峰並沒有說出來,因為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為何會改變的。 鐵開誠道:“燕十三卻不是。” 謝曉峰道:“他不是人?” 鐵開誠道:“絕不是。” 他沉思著,慢慢地接著道:“他沒有朋友,沒有親人,他雖然對我很好,傳授我劍法,可是卻從來不讓我親近他,也從來不讓我知道他從哪裏來,要往哪裏去。” ——因為他生怕自己會跟一個人有了感情。 ——因為要做殺人的劍客,就必要無情。 這些話鐵開誠也沒有說出來,他相信謝曉峰也一定會了解。 他們沉默了很久,鐵開誠忽然又道:“奪命十三劍中的第十四種變化,並不是你創出來的。” 謝曉峰道:“是他!” 鐵開誠點點頭,道:“他早已知道這十四劍,而且也早已知道你劍中有一處破綻。” 謝曉峰道:“可是他沒有傳授給你?” 鐵開誠道:“他沒有。” 謝曉峰道:“你認為他是在藏私?” 鐵開誠道:“我知道他不是。” 謝曉峰道:“你也知道他是為了什麽?” 鐵開誠道:“因為他生怕我學會這一劍後,會去找你。” 謝曉峰道:“因為他自己對這一劍也沒有把握。” 鐵開誠道:“可是你也同樣沒有把握能破他的這一劍。” 謝曉峰沒有反應。 鐵開誠盯著他,道:“我知道你沒有把握,因為剛才我使出那一劍時,你若有把握,早已出手,也就不會遭人的暗算。” 謝曉峰還是沒有反應。 鐵開誠道:“我勸你不要去找他,就因為你們全都沒有把握,我不想看著你們自相殘殺,兩敗俱傷。” 謝曉峰又沉默了很久,忽然問道:“一個人在臨死前的那一瞬間,想的是什麽事?” 鐵開誠道:“是不是會想起他這一生中所有的親人和往事?” 謝曉峰道:“不是。” 他又補充著道:“本來我也認為應該是的,可是我自知必死的那一瞬間,想到的卻不是這些事。” 鐵開誠道:“你想的是什麽?” 謝曉峰道:“是那一劍,第十四劍。” 鐵開誠沉默著,終於長長嘆息,在那一瞬間,他想的也是這一劍。 一個人若已讓自己的一生全都為劍而犧牲,臨死前他怎麽會去想別的事! 謝曉峰道:“本來我的確沒把握能破那一劍,可是在那一瞬間,我心裏卻好像忽然有道閃電擊過,那一劍本來的確是無堅不摧無懈可擊,可是被這道閃電一擊,立刻就變了!” 鐵開誠道:“變得怎麽樣?” 謝曉峰道:“變得很可笑。” 本來很可怕的劍法,忽然變得很可笑,這種變化才真的可怕。鐵開誠什麽都不再說,又開始喝酒。 謝曉峰喝得更多、更快。 鐵開誠道:“好酒。” 謝曉峰道:“偷來的酒,通常都是好酒。” 鐵開誠道:“今日一別,不知要等到何時才能再醉。” 謝曉峰道:“只要你真的想醉,何時不能再醉!” 鐵開誠忽然大笑,大笑著站起來,一句話都不再說就走了。 謝曉峰也沒有再說什麽,只是看著他大笑,看著他走。 ——鐵中奇雖然不是他親生的父親,可是為了保全鐵中奇的一世英名,他寧可死,寧願承擔一切罪過,因為他們已有了父子的感情。 謝曉峰沒有笑。想到這一點,他怎麽能笑得出?他已喝完了最後的酒,卻已辨不出酒的滋味是甘?是苦? 無論是甘是苦,總是酒,既不是水,也不是血,絕沒有人能反駁。 那豈非也正像是父子間的感情一樣? 天亮了。 車馬仍在,小弟也在。 謝曉峰走回去的時候,雖然已將醉了,身上的血腥卻比酒味更重。 小弟看著他上車,看著他倒下,什麽話都沒有說。 謝曉峰忽然道:“可惜你沒有跟我們一起去喝酒,那真是好酒。” 小弟道:“偷來的酒,通常都是好酒。” 這正是謝曉峰剛說過的話。 謝曉峰大笑。 小弟道:“只可惜不管多好的酒,也治不了你的傷。” 不管是身上的傷,還是心裏的傷,都一樣治不了。 謝曉峰卻還在笑:“幸好有些傷是根本就不必去治的。” 小弟道:“什麽傷?” 謝曉峰道:“根本就治不好的傷。” 小弟看著他,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你醉了。” 謝曉峰道:“你也醉了。” 小弟道:“哦?” 謝曉峰道:“你應該知道,天下最容易擺脫的是哪種人?” 小弟道:“當然是死人。” 謝曉峰道:“你若沒有醉,那麽你一心要擺脫我,為什麽偏偏又要來救我?” 小弟又閉上了嘴,卻忽然出手,點了他身上十一處穴道。 他最後看見的,是小弟的一雙眼睛,眼睛裏充滿了一種誰都無法了解的表情。 這時陽光正從窗外照進來,照著他的眼睛。 謝曉峰醒來時,最先看見的也是眼睛,卻不是小弟的眼睛。 有十幾雙眼睛。 這是間很大的屋子,氣派也好像很大,他正躺在一張很大的床上。 十幾個人正圍著床,看著他,有的高瘦,有的肥胖,有的老了,有的年輕,服飾都很考究,臉色都很紅潤,顯出一種生活優裕,營養充足的樣子。 十幾雙眼睛有大有小,目光都很銳利,每個人的眼睛都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就好像一群屠夫正在打量著他們正要宰割的牛羊,卻又拿不定主意,應該從什麽地方下手。 謝曉峰的心在往下沉。他忽然發現自己的力量已完全消失,連站都站不起來。 就算能站起來,這十幾個人只要每個人伸出一根手指輕輕一推,他就又要躺下去。 他們究竟是些什麽人?為什麽要用這種眼光來看他? 十幾個人忽然全都散開了,遠遠地退到一個角落裏去,又聚到一起,交頭接耳,竊竊私議。 謝曉峰雖然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麽,卻看得出他們一定是在商議一件很重要的事,這件事一定跟他有很密切的關系。 因為他們一面說,一面還不時轉過頭來,用眼角偷偷地打量他。他們是不是在商量,要用什麽法子來對付他?折磨他? 小弟呢? 小弟終於出現了。前些日子來,他一直顯得很疲倦憔悴,落魄潦倒。 可是現在他卻已換上一身鮮明華麗的衣服,連發髻都梳得很光潔整齊。簡直就像換了一個人。 ——是什麽事讓他忽然奮發振作起來的? ——是不是因為他終於想通了其中的利害,終於將謝曉峰出賣給天尊,立了大功? 看見他走近,十幾個人立刻全都圍了上去,顯得巴結而陰沉。 小弟的神情卻很嚴肅,冷冷地問:“怎麽樣?” “不行。” 十幾個人同時回答。 “沒有法子?” “沒有。” 小弟的臉沉了下去,眼中現出怒火,忽然出手,抓住了其中一個人的衣襟。 這個年紀最大,氣派不小,手裏拿著的一個鼻煙壺,至少就已價值千金。 可是在小弟面前,他看來簡直就像是只被貓捉住的耗子。 小弟道:“你就是簡復生?” 這人道:“是。” 小弟道:“聽說別人都叫你‘起死復生’簡大先生?” 簡復生道:“那是別人胡亂吹噓,老朽實在不敢當。” 小弟上上下下打量著他,忽又笑了笑,道:“你這鼻煙壺很不錯呀!” 簡復生雖然還是很害怕,眼睛裏卻已不禁露出得意之色。 這鼻煙壺是整塊碧玉雕成的,他時時刻刻都帶在身邊,就連睡著了的時候,都壓在枕頭下面。他聽見有人稱贊這鼻煙壺,簡直比聽見別人稱贊他的醫術還要得意。 小弟微笑道:“這好像還是用整塊漢玉雕出來的,只怕最少也值得上千兩銀子。” 簡復生忍不住笑道:“想不到大少爺也是識貨的人。” 小弟道:“你哪裏來的這麽多銀子!” 簡復生道:“都是病人送的診金!” 小弟道:“看來你收的診金可真不少呀!” 簡復生已漸漸聽出話風不太對了,已漸漸笑不出來。 小弟道:“你能不能借給我看看?” 簡復生雖然滿懷不情願,卻又不敢不送過去。 小弟手裏拿著鼻煙壺,好像真的在欣賞的樣子,喃喃道:“好,真是好東西,只可惜像你這樣的人,還不配用這樣的好東西。” 這句話剛說完,“吧”的一響,這價值連城的鼻煙壺竟已被摔在地上,摔得粉碎。 簡復生的臉色立刻變了,變得比剛死了親娘的孝子還難看,幾乎就要哭了出來。 小弟冷笑道:“你既稱名醫,收的診金比誰都高,卻連這麽樣一點輕傷都治不好,你究竟是他媽的什麽東西?” 簡復生全身發抖,滿身冷汗,嘴裏結結巴巴地不知在說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