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九月八號晚上, 晚飯過後,西城醫科大的新生們在軍訓,他們穿著汗味兒有點重的迷彩服, 一張張青澀的臉龐布滿了陽光肆意留下的熱情。腳上的軍鞋裏塞著各種花樣的鞋墊,只想讓自己的腳底心不那麽酸痛。

夜風涼爽, 操場外圍的香樟樹葉呼啦啦響。

軍官在喊口令,第一排開始,新生們揚著稚嫩的脖子,扯開滿是西瓜霜金嗓子味的嗓子, 大聲報數。

而此時此刻, 他們的其中一個同校生正在手術室搶救。

X院

南城所有醫院,今晚這個時間段沒有排手術的頂級醫療人員都聚集在這裏,站在一台手術前。

西城的也正在坐戚家私人飛機趕過來的路上。

這場搶救,對手術室裏跟手術室外的人而言,都是一場戰役。

病危通知下來,要家屬簽字。

章枕胡子拉碴地踉蹌著上前, 一只手在他前面握住了筆, 他下意識要揮拳奪筆,卻在對上三哥疲憊的目光時, 放下揮起來的拳頭, 神經質地粗喘幾聲, 喉嚨裏發出一聲防備的低吼。

他弟坐的車在他眼前爆炸,他被弟兄們按著沖不進去,眼睜睜看著車燒沒了, 他崩潰地把自己關起來發瘋,後來得知他弟沒死,有幾個相處了好多年, 多次出生入死的兄弟都是沈家眼線,他們聯合起來背叛他。這一系列事情給他帶來了創傷後遺症,他的抽屜裏多了份病歷,手機上有心理醫生的電話,兜裏多了藥。

不涉及到茭白相關的事還好,一旦跟茭白有關,他的警惕心就會變得不正常,很難相信人。

章枕高大的身子焦躁地弓著,背部起伏的弧度紊亂。

戚以潦指間的筆一轉,朝向他。

章枕看一眼面容蒼白的三哥,他頓了頓,深吸兩口氣,退開了。

戚以潦沒再言語,他很快簽好字,將筆遞給醫護人員,呼吸間泛著腥甜。

醫護人員沒走,她拿出一物:“戚爺,這是我們從病人手裏取出來的,他攥得很緊,指骨僵成那個彎度,手心硌出幾條嚴重的淤血……”

那是個佛牌,追蹤器小盒子上很幹凈,但邊邊角角的縫隙裏很臟。有硬掉的泥,也有幹涸的血跡。

戚以潦從醫護人員接過佛牌,摩挲幾下。西褲口袋裏的手機響了,他去洗手間接聽。

路過的小護士多看了兩眼。

沒見過大人物穿壞皮鞋。那鞋頭都變形了,還有兩處被什麽尖銳的東西紮出孔洞,像是前不久承受了一場劇烈撞擊。

西褲的兩邊膝蓋跟襯衣手肘部位也很臟,在地上撲過似的。

大人物氣質太好,那樣子不邋遢,只顯出人氣。他的那身痕跡,是他無聲卻轟動地從神祇成為凡人的證明。

——他食了人間煙火,從此便有了七情六欲。

.

洗手間裏,戚以潦一手拿手機,一手摸佛牌,他問電話那頭的人,嗓音嘶啞:“什麽事?”

“戚叔叔,茭白有沒有醒?”沈而銨的音量很輕。仿佛做了噩夢醒來的小孩在問大人,夢都是假的,對不對。

“還在做手術。”戚以潦說。

沈而銨那頭隱約有痛苦的哼聲,夾雜拳腳砸擊皮肉骨骼的悶響。

“仇恨重要,卻不是最重要的。”戚以潦淡然,“位置一旦顛倒,人生就會陷入一個怪圈。”

尾音一落,他便掐斷通話將手機放進口袋,彎腰湊在水池前,手伸到水龍頭底下。

一串涼水淌下來,穿過他黏紅的掌心,流進指縫。

有紅色的血水沒入排水口。

漸漸清澈。

戚以潦捧了水洗臉,他洗了一次又一次,渾身血液流動的速度不但沒降,反而更快。血管要爆裂一般。

克制……

克制……克制……

不著急。事有輕重,眼下要克制,等結果,等奇跡。

“克制,”戚以潦的額角鼓起青筋,脖子上的筋絡也在一下一下跳動,神情駭人。

“啪嗒”

有水跡從戚以潦的下顎滴了下去,砸在潮濕地面上,他兩只冷白的手按著台面,捏著佛牌的指關節凸起。

“要活著……”

半晌,洗手間裏響著一聲復雜嘆息,“活下去。”

.

另一頭,沈而銨被掛了電話,他站在原地,腦中是戚以潦說的那番話,似乎留了個位置放它,又好像並沒有。聽過就忘。

不遠處正在上演一場單方面的虐打,被吊起來的人渾身是血,不致命。他不能死,戚以潦跟章枕還沒來看他,他要活著,活得長久。

沈而銨就那麽看著。

沈寄被一拳掄得後仰頭,又無力地往前栽,口鼻湧出一大股血水,他慢慢擡起垂下去的血紅眉眼,看著沈而銨。

眼裏有嘲笑。

老狼王對小狼說,你的冷血,暴力,殘虐,都是我的基因,現在的你已經走到了我的軌跡上面。

恭喜你長大成人,我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