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大師與琴童(第4/5頁)

白衣人大笑,揮刀剁肉的屠夫,忽然一刀向傅紅雪頭頂砍下。

肉案旁的一個菜販,也用秤杆當作了點穴鐝,急點傅紅雪“期門”“將台”“玄樣”三處大穴。

提著籃子買菜的主婦,也將手裏的菜籃子向傅紅雪頭上罩了下去。

後面一個小販用扁擔挑著兩籠雞走過,竟抽出了扁擔,橫掃傅紅雪的腰。

忽然間,刀光一閃,“哢嚓”一響,扁擔斷了,菜籃碎了,一杆秤劈成兩半,一把剁肉刀斜斜飛了出去,刀柄上還帶著只血淋淋的手。

籠中的雞鴨飛出來,市場中亂得就像一鍋剛煮沸的熱粥。

砧板下的白衣人卻已蹤影不見。

人群湧過來,屠夫、菜販、主婦、賣雞的,都已消失在人叢中,琴聲卻又在遠處響起。

傅紅雪分開人叢走出去,人叢外還是人,卻看不見他要找的人,可是他又聽見了琴聲。

琴聲是從哪裏傳來的,他就往哪裏走,他走得並不快,這虛無縹緲的琴聲,任何人都無法捕捉,走得快又有什麽用?

他也不放棄。只要前面還有琴聲,他就往前面走,鐘大師居然在後面跟著,雪白的襪子已破了,甚至連雙腳底都走破了,也不知走了多久。

日色漸高,他們早已走出了市場,走出了城鎮,暮春的微風,吹動著田野中的綠苗,遠處山巒起伏,大地溫柔得就像是處女的胸脯,他們走入了“她”的懷抱中。

四面青山,一曲流水,琴聲仿佛就在山深水盡處。

青山已深,流水已靜,小小的湖泊旁,有個小小的木屋。

木屋中有一琴一幾,卻沒有人。

琴弦上仿佛還有余韻,琴台下壓著張短箋:

刀缺琴斷,月落花凋,

公子如龍,翺翔九天。

06

空山寂寂。

鐘大師面對著遠山,沉默了很久很久,才緩緩道:“這裏真是個好地方,能不走的人,就不必走了,不能走的人,又何必走?”

傅紅雪遠遠地看著他,等著他說下去。

鐘大師又沉默了很久:“我已不準備走。”

傅紅雪道:“是不想走?還是不能走?”

鐘大師沒有回答,卻回過頭,面對著他,反問道:“你看我已有多大年紀?”

他滿頭白發,臉上已刻滿了因心力交瘁而生的痛苦痕跡,看來疲倦而衰老,比傅紅雪初見他時仿佛又老了許多。

他自己回答了自己問的話:“我少年就已成名,今年才不過三十五六。”

傅紅雪看著他的倦容和白發,雖然沒有說什麽,卻也不禁顯得很驚訝。

鐘大師笑了笑,道:“我知道我看來一定已是個老人,多年前我就已有了白發。”

他笑容中充滿苦澀:“因為我的心血已耗盡,我雖然在那琴上贏得了別人夢想不到的安慰和榮譽,那張琴也吸盡了我的精髓骨血。”

傅紅雪明白他的意思,一人倘若已完全沉迷在一樣事裏,就好像已和魔鬼做了件交易似的。

——你要的我全都給你,你所有的一切也得全部給我,包括你的生命和靈魂。

鐘大師道:“這本是件公平的交易,我並沒有什麽好埋怨的,可是現在……”

他凝視著傅紅雪:“你是學刀的,你若也像我一樣,為你的刀付出了一切,卻忽然發現別人一彈指間就可將你擊倒,你會怎麽樣?”

傅紅雪沒有回答。

鐘大師嘆了口氣,緩緩道:“這種事你當然不會懂的,對你來說,一把刀就是一把刀,並沒有什麽別的意義。”

傅紅雪想笑,大笑。他當然笑不出。

——一把刀只不過就是一把刀?又有誰知道這把刀對他的意義?他豈非也同樣和魔鬼做過了交易,豈非也同樣付出了一切。他得到的是什麽?

世上也許已沒有第二個人能比他更明白這種事,可是他沒有說出來。他的苦水已浸入他的骨血裏,連吐都吐不出。

鐘大師又笑了笑,道:“不管怎麽樣,你我既能相見,總是有緣,我還要為你再奏一曲。”

傅紅雪道:“然後呢?”

鐘大師道:“然後你若想走,就可以走了。”

傅紅雪道:“你不走?”

鐘大師道:“我?我還能到哪裏去?”

傅紅雪終於完全明白他的意思——這裏是個好地方,他已準備埋骨在這裏。對他說來,生命已不再是種榮耀,而是羞恥,他活著已全無意義。

“錚”一聲,琴聲又起。

窗外暮色已深了,黑暗就像是輕紗般灑下來,籠罩了山谷。

他的琴聲悲淒,仿佛一個久經離亂的白發宮娥,正在向人訴說著人生的悲苦。

生命中縱然有歡樂,也只不過是過眼的煙雲,只有悲傷才是永恒的。

一個人的生命本就是如此短促,無論誰到頭來難免一死。

人活著究竟是為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