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情到濃時情轉薄(第2/5頁)

只不過有時她去得太久,買酒的地方卻不太遠。

傅紅雪當然偶爾也有清醒的時候,卻從未問她為什麽去得那麽久。

那天他給她的只不過是些散碎的銀子,因為他身上本來就只有些散碎銀子,他一向窮,正如他一向孤獨。

可是他也從未問過她買酒錢是哪裏來的,他不能問,也不敢問。

她也從未問過他任何事,卻說過一句他永遠也忘不了的話;那是在一天晚上,她也有了幾分酒意時說的。

“我雖然什麽都不懂,可是我知道你一定很痛苦。”

痛苦?他的感覺又豈是痛苦兩個字所能形容?

有一天她特別高興,因為這天是她的生日,她特別多買了些東西,還買了只近來已很難得再吃到的老母雞,可是她回來的時候,他已走了,沒有留下一句話就走了。

酒瓶跌落在地上,跌得粉碎。她癡癡地站在床前,從白天一直站到晚上,連動都沒有動。

枕上還留著他的頭發。她拈起來,包好,藏在懷裏,然後就又出去買酒。

今天是她的生日,一個人一生中能有幾個生日?

她為什麽不能醉?

03

傅紅雪沒有醉,這兩天來,他都沒有醉,他一直都在不停地往前走,既沒有目的,也不辨方向,他只想遠遠地離開她,愈遠愈好。

也許他們本就已沉淪,但他卻還是不忍將她也拖下去。

分離雖然總難免痛苦,可是她還年輕,無論多深的痛苦都一定很快就會忘記的。年輕人對於痛苦的忍耐力總比較強,再拖下去,就可能永遠無法自拔了。

走累了他就隨便找個地方躺一躺,然後又開始往前走,他沒有吃過一粒米,只喝了一點水,他的胡子已長得像刺猬,遠遠就可以嗅到他身上的惡臭。

他在折磨自己,拼命折磨自己。他幾乎已不再去想她,直到他忽然發現身上有個小小手帕包的時候。

繡花的純絲手帕,是她少數幾件奢侈的東西之一,手帕裏包著的,是幾張數目並不小的銀票,和幾錠金錁子,這也是那天從垂死的“食指”身上找出來的,他隨手放在懷裏,早已忘記,是他的病發作時,不停地痙攣扭曲,這些東西掉了出來,被她看見,她就用她最珍愛的一塊手帕為他包起,為了五錢銀子她就可以出賣自己,甚至可能為了一瓶酒就出賣自己。可是這些東西她卻連動都沒有動過。她寧可出賣自己,也不願動他一點東西。

傅紅雪的心在絞痛,忽然站起來狂奔,奔向她的小屋。

她卻已不在了。

小屋前擠滿了人,各式各樣的人,其中還有戴著紅纓帽的捕快。

“這是怎麽回事?”

他問別人,沒有人理他,幸好有個酒醉的乞丐將他當作了同類。

“這小屋裏住的本來是個婊子,前天晚上卻逃走了,所以捕快老爺來抓她。”

“為什麽要抓她?她為什麽要逃?”

“因為她殺了人。”

——殺人?那善良而可憐的女孩子怎麽會殺人?

“她殺了誰?”

“殺了街頭那小酒鋪的老板。”乞丐揮拳作勢,“那肥豬本來就該死。”

“為什麽要殺他?”

“她常去那酒鋪買酒,本來是給錢的,可是她酒喝得太多,連生意都不做了,酒癮發作時,就只好去賒,那肥豬居然就賒給了她。”

乞丐在笑:“因為那肥豬居然不知道她是幹什麽的,想打她的主意,前天晚上也不知道為了什麽,她居然一個人跑到酒鋪裏去喝酒,喝得大醉,那肥豬當然喜翻了心,認為這是天大的好機會,乘她喝醉時,就霸王硬上弓,誰知她雖然是賣笑的,卻偏偏不肯讓那肥豬碰她,竟拿起了櫃上那把切豬肉的刀,一刀將那肥豬的腦袋砍成了兩半。”

他還想再說下去,聽的人卻已忽然不見了。

乞丐只有苦笑著喃喃自語:“這年頭的怪事真不少,婊子居然會為了不肯脫褲子而殺人,你說滑稽不滑稽?”

他當然認為這種事很滑稽,可是他若也知道這件事的真相,只怕也會伏在地上大哭一場。

04

傅紅雪沒有哭,沒有流淚。

街頭的酒鋪正在辦喪事,他沖進去,拿了一壇酒,把酒鋪砸得稀爛,然後他就一口氣將這壇酒全都喝光,倒在一條陋巷中的溝渠旁。

——也不知為什麽,她連生意都不做了。

——也不知為什麽,她居然一個人跑去喝得大醉,卻偏偏不肯讓那肥豬碰她。

她究竟是為了什麽?誰知道?

傅紅雪忽然放聲大喊:“我知道……我知道。”

知道了又如何?

知道了只有更痛苦!

她已逃走了,可是她能逃到哪裏去?最多也只能從這個泥淖逃入另一個泥淖中去。另一個更臭的泥淖!

傅紅雪還想再喝,他還沒有醉,因為他還能想到這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