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第六章 平凡之家

常吹的家在一排矮下的平房中間,門前的石板有著終年未幹的水漬,潮濕的氣息迎面撲來——這裏是空城最為貧窮的平民居住之地。

“老娘,老娘,我回來了。”常吹還未來得及走到家門口,便張嘴大聲地喊了起來,話語中滿載即歸的欣喜,並沒有絲毫即將死去之人的悲哀。

這時,一個有些蒼老的女人的聲音從屋內傳了出來,道:“整天都這般大呼小叫的,鄰家的李嬸子都說你每天吵的她不得安睡,不知你這鬼性子什麽時候才改得了!”話音中卻是滿含欣喜,沒有半絲責怪之意。

緊接著,門便開了,一個一身幹凈素衣、滿頭花白頭發的老婦人站在了門口,臉上的皺紋堆滿的是笑意。

常吹笑著道:“可李嬸子當著我的面卻總是說:'常吹啊常吹,每次聽到你的聲音,我這一晚上就睡得更踏實了。'”“老娘”滿臉欣然地道:“就知道貧嘴,除了這一樣,其它的一無是處。”常吹呵呵笑了笑,走到家門口,忙道:“老娘還是快點進到屋裏面去吧,當心著涼了沒有人照顧你。”“老娘”道:“那我這個兒子也就白養了。”說著,在常吹的額頭上戳了一下,轉身往屋內走去。

常吹連忙挑著擔子進屋,往外看了看,沒有發現有什麽東西跟著,趕緊將門關上,生怕他所認為的“鬼”也跟著進來害他的老娘。

屋內生著火爐,常吹走進屋內就感到溫暖的氣息迎面撲來,且伴隨著濃烈的酒的芬芳。

常吹放下擔子,搓著雙手,滿臉幸福地道:“老娘可真知道體貼兒子,知道天氣冷,特意給兒子溫了壺老白幹,兒子可真是太幸福了。”屋內的爐火映著常吹滿是幸福的臉容,常吹就著幾碟簡單的菜喝著老白幹,他的母親臉上同樣也洋溢著幸福,溫情地看著兒子吃著小菜喝著酒,而此時寒冷的屋外,一雙有著蓬松頭發的眼睛透過門縫間的一線光看著屋內溫馨的場景,不知不覺間那瘦削蒼白的臉頰有著兩行淚在流淌,而她的臉在這一線光中變得分外清清晰。

——艾娜!

是的,她正是艾娜,便是從被毀的妖人部落得以生還的艾娜,也是今天常吹施舍兩個饅頭的艾娜,此時,她出現在了常吹家門前。

寒風吹打著艾娜的臉頰,她只是怔怔地站在門口一動不動,屋內的常吹看上去似乎顯得特別高興,也比往日喝得多了些,臉頰脖子與跳動著的紅色火苗互相輝映著,一旁的“老娘”連聲勸止,而他卻根本不聽。

常吹半醉道:“老娘,兒子今天難得如此高興,你就不要勸我了,要是過了今天,我恐怕就再難喝到老娘親手溫的酒和炒的菜了。”“老娘”聽得一愣,隨即連“啐”數聲,道:“我叫你不要喝,你不聽,看看,剛多喝了幾杯就胡言亂語起來,我這輩子怎麽生了你這樣一個兒子!”常吹不由得鼻頭一酸,悲聲道:“老娘,兒子是沒出息,你從小將我拉扯大,而我卻沒有讓你過上一天好日子,每天起早抹黑地擺一個小攤,讓你為我擔心,兒子真是沒用。”說著,用手拼命地拍打著自己的腦袋。

“老娘”看著嚇了一跳,這才發現常吹今天與往日似乎大不一樣,她連忙上前抓住常吹的手,阻止道:“兒子,你怎麽了?是不是遇到了什麽事?你平日不是這樣的,有什麽事跟老娘說……”“娘——!”常吹大喊一聲,抱著“老娘”大哭了起來。

“老娘”見常吹如此傷心,想著兒子起早抹黑的樣子,老淚也忍不住跟著流了下來,她拍著常吹的後背道:“一切有老娘在,有什麽事跟老娘說……一切有老娘在,有什麽事跟老娘說……”可說到最後,說話的聲音變得模糊,取而代之的是同病相連、相依為命的痛哭。

母子兩人就這樣相擁痛哭著,屋外的艾娜想起了自己的父親,想起了與父親間從未有過這等相擁而泣的感情,從小她便生活在幸福的包圍中,從未嘗試過艱苦的生活,在她的認識中,整個世界都應該是燦爛的紅色,如她身上所穿衣服一樣鮮艷。她現在才明白,再怎麽鮮艷的顏色,也都有褪盡的一天,這個世界所擁有的,也決不僅僅是幸福。雖然她失去了父親,但與眼前的常吹母子比起來,她與父親之間的感情似乎顯得淡薄了一些,而她,也從未享受過相擁而泣的幸福。眼前的這種幸福對她來說,是如此的可貴。

艾娜往後退了幾步,那門縫間透出的一縷光線漸漸地在她臉上消失,巷道內回旋的寒風讓她感到的是如此的淒冷。

她自語般道:“原來自己一直不知道什麽叫做幸福。”回過頭,準備離去,盡管世界是如此之大,卻沒有她可以去的地方。

她站立著,任憑寒冷的風吹打全身,呼呼的風聲應和著收到屋內的悲哭聲,卻不知哪一種更為幸福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