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 聲

一百多年過去了,大明朝已傳到第十三個皇帝萬歷。萬歷帝朱翊鈞十歲登基,國政落在首輔大臣張居正的肩上。

萬歷八年,首輔張居正在廷上和初親政的皇帝一同處理完政事,朱翊鈞把張居正留下說話。張居正道:“皇上天縱英明,自幼飽讀聖賢之書,如今親政,天下臣民無不仰頸期盼一個盛榮清明的‘萬歷之治’。以老臣觀之,皇上必可不負皇太後及全天下百姓的厚望。”

朱翊鈞微笑道:“多年來承首輔悉心處理國事,十年無一日休息,真可謂鞠躬盡瘁,而處理政事之余還要做帝師,朕與太後著實感激不盡呢。今日留下首輔,是朕夜讀我朝史料,有一事甚覺不明,要向首輔請教。”

對萬歷而言,張居正既是兩朝老臣,也是宮中師傅,他權傾天下,對萬歷的課業亦極為嚴格,主要是仗著李太後對他信任有加。皇帝自幼對他即是敬畏參半,如今小皇帝親政了,君臣之間的互動關系進入了全新的階段,考驗才剛開始呢。

張居正躬身道:“皇上讀我朝歷史有疑問,正言解說乃是臣之職責,就請皇上提問吧。”

朱翊鈞問道:“朕讀到‘靖難之役’這一段,對建文忠臣的下場甚感憐惜。當時的大臣頗有一些人刀斧臨頸,鼎鑊當前,不屈就是不屈,甚至遭淩遲滅族也義無反顧,且不論百多年前的是非對錯,只這史實已顯示大臣們展現何等的忠義氣節。這種忠臣,如今我朝還有麽?”

張居正暗中吃驚,他回想這個小皇帝登基的那一年,便曾問過建文忠臣的後人如何除罪的問題,那時是他和李太後仔細商量之後,決定修建一間祠堂,祭祀建文朝的忠臣,並逐年赦免或撫恤這些忠烈的後人;一方面是展現新皇的仁心大度,另一方面靖難之役畢竟已過了一百多年,做些平反的事較不再有爭議,而弘揚忠君義節,卻是對亂世的治理大有匡益。不料事過數年,萬歷初次親政,居然又重提舊事,看來朱翊鈞對建文帝有很大的同情。老謀深算的張居正暗道:“在這件事上頭,老夫說話可要小心些才好。”

他起身拜道:“萬歷元年,皇上那時才十歲,竟然提及建文朝的忠臣應予撫恤,委實令老臣驚嘆皇上的智慧。從那時候起,咱們上體聖心,在全國各地的戍邊之鎮、刑獄典籍及寺廟中,查明當年因效忠建文而被充軍、罪罰或被迫出家之人的後代,甚至到勾欄妓戶中去查那些人的女眷後代,逐年讓彼等返回原籍,那些罪人及其親友們都盛贊聖上的仁政呢。這些事跡對激勵忠義之氣,應該有些用處的。”

他又暗忖:“當年皇上只十歲,他問這問題或許是出於童稚的同情心,如今皇上已經親政,他又舊事重提,那便不是單純的慈悲心了。皇上定是深感世道不古,今不如昔,臣子中忠義之士日漸凋零,年輕一代的佼佼者不是汲汲於名利,便是熱中於玩弄權勢。皇上關心的不只是建文忠臣後人的平反,他要的是突顯那個時代的真相和歷史正義,以激勵忠臣義士為國效力啊!”

果然萬歷續問道:“那麽黃子澄、齊泰、方孝孺他們的後人都撫恤了麽?”張居正答道:“啟稟皇上,這幾位全族被殺,甚至九族遭滅,其後人過了百多年實不易尋得,但在名義上都平反了,至少也除罪恢復了庶人的身分。”

萬歷沉吟了一會,緩緩地道:“然則建文在位的四年竟然不存在於我朝正統之中,建文的四年改為洪武紀元的延續,此事首輔覺得妥當麽?試想,建文之事雖然發生於百多年前,至今民間稗官野史、戲本說部之中無不津津樂道,甚至以訛傳訛,豈是朝廷可以永遠一手遮天的?數百年後,讀史者讀到我洪武太祖殯天已四年,朝廷仍在洪武紀年之中,豈不荒謬可笑?”

張居正臉色一變,他以半帶喝止的口吻道:“皇上慎之,此事涉及祖宗法統,皇上千萬慎之!雖然皇上所言極有道理,惟如此大事,欲做任何改變,須謀定而理順,與後宮中太後、朝廷中重臣有共識後動之,方能水到渠成。此刻皇上方始親政,萬萬不可造次。”

萬歷又想了想,輕嘆了一口氣道:“照首輔的說法,所有建文忠臣之後都已獲得照顧平反了,朕卻覺得只有一人沒有平反。”張居正知他之意,卻不敢接口。萬歷見他不答,便自己接著道:“就是建文帝本人。”

張居正再拜卻不敢言,但等於對此語默認了。萬歷緩步走到書桌後一個檀木方櫃前,掏出一把銅鑰,親自將鎖打開,一面道:“目前既然不能恢復建文的年號,朕還有一法,可以為建文帝平反……”說著從櫃中拿出一方摺疊得整整齊齊的雲錦,對滿面驚訝的張居正道:“這是我高祖洪武帝遺賜建文帝的雲錦袈裟,便是建文為我大明正統的證物。首輔,你著人將這件東西送回福建寧德支提山的華嚴寺,建文便獲得平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