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往事虛無皆似夢(第3/6頁)

此刻眉娘已經寫完了聿修給她的那首詩。台下能識書法的自然覺得她寫得不錯,但大部分不識書法的只覺無聊,便在此時,施試眉慢慢開口,緩緩地擡頭看著八尺白紙上寥寥的幾行字,輕聲吟道:“碧雲流水水似愁,明月為妝妝還休。何人觴解杯中酒,近日塵煙總上頭。倦眼多怨眉未描,錦衾尚覺人偏瘦。一朝怨盡情歸盡,萬傾金樽灑翠樓。”

吟聲如漫,她其實一點沒有比試的意思,她只是在抒懷,在自省。

她的聲音如此動情,讓人心頭為之微顫,但仍然不解她的意思,突然她眉頭一揚、銳氣一顯,揮毫繼續往下寫——

百年雷驚浮生嘆,雙鼓長擊大聖喉。

往事虛無皆似夢,悲歡合散總成憂。

苦海難尋回頭路,人生未必百漏舟。

無常火中練身骨,有意情多哀眼眸。

求田問舍須臾苦,達宦留名片刻濁。

生死榮辱由天管,愛恨何須哭青樓。

我為雲卿破白紙,清身何懼窪中臭!

這一長篇寫下來,八尺白卷上墨汁淋漓暢快,開頭她還端謹著聿修的章法構架字句秀麗,寫著寫著便飛湍直下秉羽流離,最後一字寫完“啪”的一聲摔筆老遠,她自己退了兩步自賞,頗有自得自負之態。

台下的目光都不及她直落而下的筆快,等她刹那寫完摔筆負袖才看清紙上的句子,頓時讀書之人為之驚嘆、不讀書之人為之膛目。但見她儒衫負袖,一身男裝,清朗傲然之態溢於後背直頸,錚錚然好一個眉娘。

丹姑娘臉色微變,蒙面的行雲微微一顫,卻聽施試眉回身一笑,“這幅字送與行雲,什麽開封花冠大會。”她眉目之間的銳氣拔為清氣,“眉娘只見行雲風標清致,未見什麽開封之中能枕千人臂嘗萬人唇的媚骨,也未見什麽能給姑婆帶來潑天錢財的頭牌。她目注行雲嫣然一笑,”如若有人逼你伺候什麽豬狗不如的畜生,你告知我眉娘,我必為你拍案。“

此時場中又是一陣寂靜,不是被施試眉的口出狂言震住,而是被她的風骨震住,青樓女子……此刻誰敢言瞧不起青樓女子?好一個眉娘,好一卷長書!

“哇——”聖香在人群中贊嘆,“早知道眉娘這麽帥,不如一早我來追,給僵屍木偶搶了去真是太可惜了。”突然目光一掃,“咦”?他提著一袋瓜子往人群那邊擠,他還以為那木頭是拿刀架在脖子上都不會來看這種大會的,結果他站在那麽遠的地方是什麽意思?“聿修,聿木頭,聿僵屍!聿呆頭鵝……”聖香與人群走的相反方向,走三步退四步,卻與遙遙場邊獨立的那個人越來越遠,突然聿修竟掉頭而去,居然走了。

他為什麽走了?聖香揉了揉眼睛,他眼花了?他的眼力太好以至於好過了頭眼花了?他居然好像看見——聿修流了淚。

那個木頭僵屍也會流淚?認識了他二十年從來沒見他哭過,不會吧?聖香幹笑,那也太恐怖了。

正在他背對看台只對著聿修張望的時候,突然身後箭身破空之聲。從臨江仙的姑娘群裏面飛出一支長箭激射台上眉娘,行雲驀然擡頭,蒙面紗巾一陣激蕩。

哦!聖香急急轉身,他每次見險都欲救不及。第一,他每次都在東張西望;第二,每次他手裏都要拎好多東西;第三,他每次都鉆在最擁擠的人群裏,根本脫身不及。

丹姑娘臉帶冷笑,眼見眉娘是萬萬避不過這一箭的,陡然間她眼前一花,台上突然多了一個人。那人舊布衣裳,身材頎長微瘦,一手摟住施試眉的腰,另一只手抓住了那只箭。此刻就算眼睛再花的人都看見,是從臨江仙的人群中射出了一支箭意欲致施試眉於死地,若非這個人突然出現在台上,施試眉早被一箭自背後穿入,血濺三尺了。

“英雄救美……”聖香好不容易從人群中轉過身,笑眯眯地看著台上本來已經走掉的聿修。好快的身法!從聽到弓弦聲到警覺到返回到飛身接箭,雖然聿修臉上依然是那張僵屍臉沒什麽表情,但是聖香估算他也是用盡全力了,如果那箭距離眉娘再近一點,就算聿修再神通廣大十倍也沒用。當然如果他沒用的話聖香大少爺就一定是有用的,他和聿修這木頭大大不同。聖香一邊往嘴裏塞瓜子,一邊幸災樂禍地看著台上,禦史中丞大人飛身救美、救的是開封第一名妓,這下中丞大人可要吃不了兜著走了。非但大失朝官體面,而且還證明他和青樓女子有私情,聖香“撲哧”一笑,吐出兩片瓜子殼,這下糟了,他前幾天裱糊在聿修書房裏的那張眉娘的畫像可能也要變成他威嚴掃地的證據了。

“聿修……”施試眉根本沒時間震驚那支箭,她只吃驚聿修為什麽會來?這讓她忘了稱呼“中丞大人”。眉娘在他懷裏怔怔地看著他,眼角眉梢都是困惑,低聲問:“你不是說不會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