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日色賦 第六章 午夜燈前草禦文

龍城衛入戍宮禁的事很出乎韓鍔預料,也出乎幾乎朝野上下所有人預料。接下來這一忙卻也很忙了兩日,好在城外統領龍城衛前來的肖玨為人極為精幹,也是韓鍔深交,此事倒可以托付了。聖命卻暫留韓鍔在長安參與朝中要務,一時官面往來極多,公務也頗煩雜。皇上又命韓鍔兼任兵部行走,算加了個文職。一時賓客盈門,好在連玉年紀雖小,當日卻是為樸厄緋所送來的,筆劄暗熟,於文牘往來上的事也極為在行精細。烏鎮海為人也篤實可靠,只是閑下了余小計。

余小計悶來無事,日日在那大宅中琢磨他那個“鱷魚陣”。韓鍔於煩忙之中還專門差人去找自己老父。那十二“膽衛”中本有長安人,於本城地界極熟,可一連數日,到處都找不到。這夜二更,韓鍔才從外面忙罷回來,進了後院只見余小計獨自在屋檐頂上坐著。空懸著一只腳,蕩來蕩去,孤單單的模樣好是可憐。韓鍔笑著一招手,余小計蹦下來道:“鍔哥,做什麽?”

韓鍔微笑道:“你原來不是說想進皇宮看看嗎?還要偷偷摸摸地去,今日我就帶你到宮中看看怎麽樣?明日咱們的龍城衛就要接班入戍內城了,再去,就不算偷偷摸摸了。”余小計沒想他還記著當日的話——鍔哥,看來無論自己什麽小小的要求原來總還是放在心上的。當即笑應道“好”。此時的余小計也遠非當日的吳下阿蒙了,兩人悄悄離了宅院,潛到宮城外面來。韓鍔要增加小計興味,專帶了他從宮墻上悄悄躍入。余小計要攀爬那宮墻,又要不為人覺查,以他身手卻已不為難。進得宮內,余小計看到太極殿的大頂子,便要到那屋檐上去玩兒。韓鍔笑道:“你就不怕紫宸?這宮中禁軍雖不是他們統領,可宮內侍衛可都是歸他們挾制的。你真要鍔哥跟那俞九闕在這太極殿上再打一架呀?”

余小計伸出舌頭一笑,想起俞九闕的模樣,也心下發虛,口裏卻道:“鍔哥,你當日是輸了他,可現在鹿死誰手可就不一定了。你的功夫不是大進了嗎?我不去太極殿了,可不是為了怕他,是體恤他個老頭子,別讓他在我鍔哥手下折了威名。”韓鍔低笑著隨手往他頭上打了一巴掌,“小小年紀,不學好,光學人拍馬屁。”他們趁侍衛疏忽,找了靠東邊的一座極高的含英殿屋頂坐了。禁城悄悄,已是三更時分,余小計看著足下的宮宇儼然,笑道:“咱們這麽坐著,原來比當皇帝都來得有趣,他只怕就是能跳上來,也斷不好在屋頂這麽坐著觀賞的。”

韓鍔笑看著余小計的臉:“怎麽,小計,想當皇帝了?”余小計一縮脖:“我哪有那個命。”接著伸著舌頭一笑:“鍔哥,你覺得我的命會那麽壞嗎——倒黴到去做那木頭皇帝。什麽東宮呀,仆射堂呀,說是兒子臣仆,哪個是讓你省心的?我的命可好了,怕是注定會跟著你身邊,東玩玩。西轉轉,有敵殺,有禍闖,再也沒的擔心了。”

他口裏嘻笑自若,韓鍔卻有些心思,低聲道:“真的在鍔哥身邊比當皇帝都好嗎?你不是老埋怨鍔哥凡事不能稱你的心。你要是當了皇帝,不就可以命令鍔哥成天跟在你身邊,供你解氣,給你消遣了?”余小計一愣,悶悶道:“那有什麽好玩兒?我要頭上有個天,啥都不想,才是最最有趣的。”說著忽一瞪眼:“鍔哥,原來你說我天天跟在你身邊,就光是供你解氣,給你消遣的了?”韓鍔沒想到他會在這裏挑到漏洞,臉上一愣,肋下已挨了余小計一下子,撞得他差點沒翻下屋檐去。余小計忽擡頭看那天上雲遮之月,低聲叫道:“哎呀,不好了,那月亮要出來了。給它一照,咱們怕就在這屋頂坐不住了。”兩人晃蕩著腿在那屋頂上看著天上的雲卷雲舒,只覺心中十分平安。好半晌余小計問道:“鍔哥,近幾天,你找到你父親了嗎?”

韓鍔搖搖頭。

余小計道:“你不恨他了嗎?”

韓鍔低聲道:“早不恨了——原來恨他,是因為自己那時還不夠堅強,總還要恨點什麽。人大點兒了,夠勇敢了,好多事,也就不再怨恨了。”

他伸手在懷中摸到那個“絲大頭”,他這些天卻已自己清洗過了,拿了出來,遞入小計手中,道:“小計,這個送給你。很有些破了,不知你喜不喜歡。”

余小計接到手裏一看,卻是個五彩斑斕的虎娃娃,只是木頭上纏的絲線早已落色了。他看了一眼,又看看韓鍔。韓鍔笑道:“等以後有工夫了,我再告訴你這個絲娃娃的故事。小計,你想過你父親嗎?”余小計點點頭,又搖搖頭:“原來想過,還是小時,現在不想了。”他輕輕地吐了口氣:“我現在什麽都有了,還想他幹什麽?永遠不知道他是誰好了。知道了,說不定心中反添個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