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隴頭行(下) 第一章 頹波難挽挽頹心

“這一步不是這麽跨,左向錯了三寸。”

一根竹篾啪的一下打來,正好抽在余小計的胯上,疼得他一咧嘴。

可他這下嘴咧得也太誇張了。韓鍔出手極有分寸,輕重緩急、不差毫厘。他當然知道自己打得到底有多重,眼角一掃,心裏好笑了下,只裝作沒看見。

小計見咧嘴還不能生效,口裏哎喲一聲就低低地叫起痛來。——原來韓鍔在教余小計“踏歌步”裏的基本步法。小計聰明是聰明,說不上兩遍就聽明白了。可聽明白是一回事,練會練熟又是另一回事,聰明的孩子一向慣會偷懶。這時韓鍔已教會了他今日要學的十余步,叫他好好走上幾遍,就自己回身低下頭來看他手裏的一部劍式古籍。

余小計頭幾遍還走得頗有興頭,練得認認真真。見韓鍔轉了頭,再認真也沒得誇贊了,走了幾遍不由不耐煩起來。這些日子幾乎天天都是這樣,先是韓鍔跟他好教好學,他聽一知二,沒兩下就領會了,弄得韓鍔心裏好生歡喜。然後小計練上幾遍有些是模是樣了,天南海北精奇古怪的主意就都上來了,怎麽玩怎麽吃怎麽胡鬧怎麽惡作劇的把戲他是一套一套的,說起這些來,他給韓鍔當師父都綽綽有余。然後韓鍔就緊繃著臉一言不發地一蔑打來,他就再趕緊認真地練上兩遍。然後,他覺得即然這懶我偷也偷了,鍔哥你罰也罰了,咱們扯平了,玩去才是正經!穩打穩地就要耍上賴來打疊起他個小孩兒家的千百般詭計把這場修練胡混開去。弄得韓鍔見他心思已移,再練下去也沒什麽效果了,只好老老實實開恩——其實也是對他自己開恩,把這場授課停歇下來。

只聽余小計呼痛之後,見韓鍔還是不理,又有了新的主意,三步兩步練著剛習好的步子一兜一繞就晃到韓鍔身前,要把他手裏的書奪了去——鍔哥若惱,他馬上還可以美其名曰“學以致用”。韓鍔眼皮都沒擡,手裏竹篾卻連擊,已啪啪啪在他胯上、腿上、腳腕上步法虛浮處連擊三下。但畢竟小計適才多少有些實情的呼痛讓他心裏軟了些,這三下都打得不痛不癢。小計這麽精乖如何不覺,得機已笑道:“鍔哥,你耍痞,你要裝作和我一樣大的孩子還能打中我才算數。”

韓鍔知道嘴頭上不能跟他糾纏,否則最後輸的保準是自己,只有虎起臉道:“還嫌打得不疼呀?”

小計呲牙咧嘴笑道:“要是別人打的,再輕一些我都會恨死。但鍔哥你打的,再重一些我只覺高興,反而更加愛你。”

韓鍔嘴巴一抿,不再說話,可頭卻不知不覺中又大了起來。他知道小計雖千靈萬巧,但玩來玩去,說到底還是那麽幾招,總不過耍賴哄得自己開心了,好把今日的功課賴了過去是正經。偏偏自己個兒心慈面軟,總一次次地上了當去。余小計慣會察言觀色,知韓鍔臉色雖硬,心卻已軟了。早已猴上跟前來,從懷裏一掏,已掏出一個小骨笛來,口裏笑道:“鍔哥,咱們今天就到這裏吧。那天我看你的囊中還有曲譜,你是不是會吹笛?你看,我特意找了這根上好羊骨,要給你做個骨笛,還差一點沒完工呢。你放了我的假,讓我今天把它做完吧。”

韓鍔眉頭一皺:“你又亂翻我的東西。”

余小計嘻嘻一笑,避而不答道:“……你只看這個笛兒,我跟他們城裏匠人磨了好久才學會做的,這裏人好像都通音樂。聽他們說,河州自古出樂人,還有涼州,也離這兒不遠,他們都是從那兒學來的好手藝。鍔哥你看,很費了我一些子的工夫呢,你到底歡喜不歡喜?”

韓鍔幼居太乙峰時,孤獨寂寞,沒有玩伴,偶得了個笛子學著吹過,所以頗明笛藝。這時垂頭看去,只見那根羊骨確實相當不錯,白慘慘的。裏面又透著一點牙黃,打磨得甚費工夫,小計還用從銅坊匠人舅舅那裏學來的手藝細細地在上面雕了一點花飾,當真精致好看。那笛兒眼見著就要完工了,上面一共五個孔,位置也恰當,足可以見出他的一片心思。

韓鍔這麽一想,果然心思就被他岔開。見他不出聲,小計已歡呼一聲,放了索的猢猻般的一跳而退,一頭鉆到屋裏,去尋他的小刀小銼去。

韓鍔不由搖頭苦笑,心中發狠道:下次一定要虎下臉來,不容這小孩兒這麽輕易逃了去!心中卻茫茫然一下——自己真的發得下這個狠來嗎?其實,就算教小計練到自己這樣,又有何用?自己就算於技擊一道,已窺堂奧,又對自己的人生濟得甚事?倒是身邊所見那些平平常常的人還過得自在滋潤一些。就是愁苦,也有一份自己這傷於苦執的人所求之不得的自釋與開解。何況——他心裏一嘆:技擊之術,越行越難,自己還不是屢戰屢敗?不提那芙蓉園中一會,不提衛子衿,單只俞九闕那“上帝深宮閉九閽”的心法路數,自己終此一生,就真的能沖破那一敗的禁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