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由鹹陽西行,漸漸地荒涼了,尤其是進入隴中古道後,一片黃土高原,經常幾十裏不見人煙,偶而經過一些郡縣,城圯破頹的很多,都是急待修繕的,可是戰燹之後,居民流離未歸的還大有人在,有些地方更是難得見到幾個丁壯,那都是在戰爭中被征召去當兵了,有的客死異地,成為無定河邊的白骨,有些則仍羈身軍旅,被別地的兵鎮收編了,不能解甲歸鄉。

李益到了第一處要修繕的地方,那是個叫景泰的郡縣。地方並不大,只是因為地處長城的隘口,在外拒胡馬的國防價值上有戰略地位,才能獲得朝廷撥款修繕,郡守是個上年紀的老進士,以科第的資格而言,比李益足足早了幾十年,終身困頓,已無壯志,對李益的來到,既不熱衷,也不起勁,十分冷淡。

他似乎經歷多了,認為李益來此只是虛應故事的,故而牢騷滿腹,一來就哭窮,那倒不是故意刁難,縣庫是真的窮,幾乎庫中已無存銀,連皂隸書吏的口俸都拖欠了好幾年,無法發放。

唐制地方百姓所繳的稅為租庸調三者,租是田賦,沿隋奮制,男子十歲受田一頃,為百畝,其中二十畝為永業田,用以種植桑麻,身死可以傅後。八十畝則為口分田,種植禾黍,身死歸還,但這種授田方策只限寬鄉,那是指土地足夠分配的鄉縣而言,如果是人多於地的狹鄉,則減半以授。然後每年繳粟二斛或谷三斛。

庸則是壯丁每年需為國家服勞役二十日,閏年則加二日,因故不能服役者,每日折絹三尺,加役二十五日者免調,加役三十日者,租調全免。

調是納帛,每丁每年納絹二匹,──二丈,繳布則加五分之一,並須繳綿三兩成麻三斤,不產絹麻之地,則繳銀十四兩。

這三項總計,約為一丁的收入四十分之一,只要動勉一點,足夠仰事俯蓄而有余,立法之初,用意極善。

可是行之年久,則永業田日增,口分田日減,寬鄉也漸變為狹鄉,官田漸變為私產,流弊日生,而且免課的範圍太廣,也造成了倉廩之不足。官吏九品以上不課,皇親、貴戚、官學生徒不課,此外鰥寡孤獨、部曲(優伶)、客女(豪門之仆婦)不課,奴婢不課。

天寶中葉,戶部曾加統計,天下凡八百九十一萬戶,計丁五千二百九十二萬余丁,而不課戶達三百五十六萬戶,不課役丁達四千四百七十萬余,占六分之五。

以少數的人力,養活大多數的人,已經是民窮財盡,國庫空虛了,更那堪貪墨成風,小人當道,而玄宗寵信楊氏,以楊國忠為相與李林甫狼狽為奸,在長安更是競尚奢侈,廣事嬉樂,才使得國脈日衰。

漁陽驚變,朝廷不知警惕,歡樂如常,將敉亂大計完全信托給大將軍哥舒翰。哥舒翰是將才,可是糧餉不濟。所將的又是缺額殘老兵卒,這種仗怎麽能打呢?急催糧餉,楊李二人卻以為他是在故意拿矯需索。先是相應不理,催得急了,才七折八扣的敷衍一下,一直到哥帥兵敗,安祿山兵逼長安,才覺醒了迷夢。禦駕倉惶而走蜀中,殺了楊國忠兄妹,總算平了軍心,安了人心。

太子監國,親率勤王之師,重用郭子儀,總算把這一場叛亂敉平了下來,國家元氣一直未復。

經過十來年的安定,總算稍稍又恢復了一點生氣,皇帝想到了一再來犯的胡人,知道長城的重要,更因為長安地處中原,雖然不直接受到黃河的泛濫。但每次水災,饑民蜂湧,乃為禍亂之源,也就認清了治河的重要,批準了這千萬的款子。

看起來錢是朝廷出的,但是地方官卻不堪賠累,因為修城要民工,朝廷雖有庸工制度,可是戰亂之後,原來受田值庸的丁壯都從軍未返,留下的一些已經夠可憐了,可是歷來督工的那些委員們拿出欽差的架子,動輒獅子大開口,征調民夫就是論千上萬,庸丁不足就強派,派不出就強拉,要想免除這種苦役,只有化錢消災。於是工程草草了事,欽差大臣飽載而歸,留給地方官一個爛攤子。

例如真正征來做工的民夫由於多做了幾天的工,循例可以享受到免租調,而縣裏原本可憐的一點歲收也就泡了湯,這種種痛苦的經驗使得這位縣大爺實在提不起勁兒,見到李益的面,首先就拿出了一本清冊。歷述縣中庸丁有多少,因受庸而免租調幾年的又有多少,很明顯地表示,這次工程,縣郡本身實在難以為力。

李益深深知道這種情形的,因此笑笑道:“老公祖不必為此擔慮,下官已經與這位方先生斟酌過破損的狀況,覺得並不如預計中那麽嚴重,人工是必要的,大概只須三兩百人,施工三五日即可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