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道聞鈴(6)(第2/3頁)

‘問楊老夫人安康啊。’王妃微笑著送母親出門,此時,夕陽的光正好從鏤空的窗格子裏透過來,投上她的臉,透明的金黃拖出一個長長的菱形,從眉間直到嘴角,一種掩飾不住的濕濕的疲憊,就這樣懶懶的散發出來,我猜,她透過這種金黃看我們的時候,一定也是這樣金粉飛揚的顏色。

王妃最後對我笑了笑,眼睛裏流出一種溫柔來:“楊小姐很像我年輕的時候,眼睛很像,真的。”

其實,她最多不過和我同歲,但我知道她說的是真的,像我們這樣的女孩,一旦嫁了人,青春就永遠被鎖在華麗的鏤空妝匣裏了,以後,你就坐在那些菱形的孔後邊看外邊的世界,一切都被金色的灰土染得富貴而蒼老。

我對王妃笑了笑,我喜歡這時候的她,她的眼裏透過了黃蒙蒙的塵,有一種水一樣的溫柔。”

相思隔著陰沉的暮色,看著那個女子已經毫無神采的眼睛,她想,我也喜歡這個時候的她,她的眼裏透過了黃蒙蒙的塵,也一定有一種水一樣的溫柔。

那天,她來到後院,天已經完全黑了。後院裏有一棵桂樹,開滿了花。她擡頭看著繁密的樹冠,濃烈的香讓她有點頭暈,樹上掛著大學士嚴嵩的題匾——廣寒仙品。

嫦娥應悔偷零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當嫦娥端座在遙遠的廣寒宮,看到人間萬家燈火的時候,人間就已經比天更遙遠了。

所以美麗的不是天空,而是遠方。

她想,嫦娥是不應該後悔的,因為,傳奇中就是要守侯的思婦,就是要尋覓的遊子,這是永遠都要的,沒有傳奇,就沒有嫦娥。

斯守的眷侶是在傳奇之後,而不是傳奇之中。

她明白,她還是可以深深愛著她的少年的。盡管那個傳奇也許會不再了,淹沒在時光匆匆中,流水落花一般,不再。

不再,她反而會愛得更加深沉。

她沒有想到,就在她在桂樹下謠想嫦娥的傳奇的時候,她也成為了一個年輕的武將遙遠的傳奇。吳越王府英俊的武將孟天成日後會常常向人問起,那天佇立桂樹下,宛如驚鴻一瞥的美人……

“那一天夜裏,我和母親留宿王府。我在床上坐到2更,終於來到高墻下,我明白自己是想逃,逃到自己的那扇小窗下,站在風鈴下等他,但是我也明白我不會真的那麽做。我只能在濕濕的土地上,依著墻影,走到天明,我是把一生的路都在那一夜走了。

清晨,我回到家裏,我遠遠看見敞開的窗,好象是黑夜的一只眼睛,淒艷的笑著,看著我。風鈴就是它無人過問的眼淚。”

她要他走,於是她做了一個賭注,然後她贏了。

朝霞染過的墻上,她看到了他的字跡:“靜女其姝,伺我於成隅,侯而不見,搔首踟躇。”

看來他只寫完這四句,就擲筆而去了,她的手無力的撐著滲涼的窗欞,茫然的要觸摸他留下的塵跡。窗外幾更的梆子高一聲,低一聲,悠長的調子,仿佛從古代穿過來,把她的一切都流走了,她擡頭看著靜默的風鈴,它又披了朝霞的嫁衣,憔悴而努力的笑著,心形的影子,從風中漏下來,冷冷的,撞碎在她蒼白的指節上。

她笑了笑:“他果然好象一去不返了,於是我只有等,那個夏天,我最怕的是我會不知不覺的死了,死了就埋在風鈴下邊,也許,有一天,他會帶著他的萼綠華,指著那個薄薄的木箱說:看,那是楊靜的墓。”

“我不後悔,因為我知道,只有他走了,或者我死了,我們的傳奇才會永恒了。”

“後來,爹爹發現了我的秘密,我神情恍惚,語無倫次。其實,楊家一向清白傳家,出了這種有辱家風的事,還不如我不要出生。

想起我小時侯一直懼怕著的家法,其實沒有什麽的可怕,再可怕的事情一旦發生了,就成了鬧劇,我想,如果我死在父親棍下,他也許會傷心,會後悔,但那也只是一兩天的事,之後我也解脫了,他也解脫了。

父親追問著他的名字,這時我才驚異的發現,其實我不知道他真的叫什麽,我曾經為了看一個陌生人的名字而差點墜入山谷,也曾經苦苦追問他是誰,但是,最後,我居然還是不知道。糊塗著過了這麽多日子。

從那柄長劍上,父親打聽出了它的主人。

我在病床上聽母親一邊流淚一邊講卓王孫是什麽樣的人,我知道,這才是真的華音閣主卓王孫。而他對我說的,沒有一句是真的。但是,我總覺得那個白衣青劍的少年無論如何,總是遞給了我一襲衣袖,讓我把握,而這個風雲的華音閣主才讓我不可捉摸。

我在病床上,全身的痛像潮水一樣在我血液中流著,我知道我還活著。奇怪的是,我竟然不想要他在我的身邊,而是想如去年那樣,他走了,在門外守著我,留給我他白色的袖,讓我用一生的力氣去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