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道聞鈴(5)

她低下頭,窗外的日色被風吹得薄薄的,房梁灰敗的陰影和她纖長的眉糾纏在一起,她深深吸了口氣,似乎怕別人打斷她:

“那一年中,我也曾經憑著有限的線索去尋找他的下落,父親和別人談起,說從武功上來看,他是華音閣的人,而且是罕見的高手。也許很多人都會驚訝的,但是,對於我來講,這些東西都淡得沒有顏色,似乎不在我心中留下什麽痕跡。

華音閣近來易主,人事諸多變動,於是那個少年就更加杳然無考。”她將臉埋進了手中的被子裏,靜靜的,不是在哭,而像是在小心翼翼的打開什麽。

那一年,她的心,就被剖了出來,掛在了窗欞上,連雪落,都像能把它扣響,她知道他會出現的,父親的天羅地網又怎麽攔得住。

好久好久,這座樓閣晦暗的屋頂在悶熱的空氣裏被壓得極其的低,似乎連長年的蛛絲與塵土都撲到了眼前,不知從何而來的更漏聲兀自在的屋子裏曼聲灑落。

相思慢慢的受不了這份廓落與煩悶,只有問道:”他來了嗎?”

“來了,那是一年以後的事。他說他是來看我的,我知道不是,他總是騙我——”她認真的停頓了一次:“——我一直都明白。他是要繼任華音閣主了,按照規矩他要到這裏來接受一個叫步劍塵的——也許是閣中很重要的前輩吧——禮節性的試探,但是,他們一直不合,所以也許也有點危險。”

“他知道我擔心他,他說:‘看見了萼綠華就已經長生不老了,沒有什麽好擔心的。’

我苦笑了,我想說,我不是萼綠華,我只是個穿了仙女的衣裳的凡人,真正的凡人。

結果,那天,我覺得我沒有什麽要對他講,靜靜的相對,聽窗內的更漏,窗外的雨。我想,也許是為了這一場,我在回憶中預演得太久了,把所有要說的,要聽的都演過了,演夠了,演倦了。

我看著他,他無聊奈的翻轉著我床頭的更漏,修長的手指下面是淡青的衣袖,柔和的絲的暗淡的褶皺著,貼著他的手,柔滑得似乎什麽也沾不上。燭光浮雕般出他臉上的倦意,我這時才看清,原來他的臉上有一個笑靨,淺淺的,但卻使他的笑容整個虛偽了起來。他似乎一直微笑著,我知道他想走,又不知道怎麽出口。

我也想他走了,因為我怕這個陌生的人會突然走過來,抱著我,結果就不由分說的撕碎我的傳奇。

他終於起身告辭了,我沒有留他,我心裏想,我原來已經不愛這個男人了,雖然我還是會想那個青劍白衣的少年。

他來到窗邊,輕輕推開窗,風鈴終於呻吟了一聲,雨和風穿過他的衣衫,撲到了我懷裏,又散在眼前,開了一蓬濕濕的花。那淡紫的窗簾驚起來,和他的衣袖纏綿在一起,像是往四邊流著,漂著,飄到了我的眼裏來。遙遠的風鈴嘶啞著聲音,喚著我的名字,我十指緊摳著椅背,決定著該不該哭——或者,應該沖過去抓他的手,用我的指甲死死的抓住,讓他也痛,讓他也流淚,這樣他的債才還完了。

我突然的跳了起來,沖了過去……

她沒有再說下去,緩緩拉住了暗紅的被子,折著,塞在下顎瘦削的陰影裏,低頭,似乎在嗅這絲帛沉澱下的溫暖。

那個時候,紫窗簾突然鼓的足足的,像一張蠶織成的柔軟的網,猛的就將她整個罩在了裏邊,就是當年氤氳的霧。她看見他的眼睛,如同兩顆遙遠的星星,驕傲而溫柔的停駐在她的空氣裏,她隱隱感到,他正在從她頭上、腮上將那層網捉去,像捉走早春第一支梨花上棲息的蝶。亙古不變的鈴聲從天上傾瀉下來,從天河的橋上,從牛郎和織女相挽的手鐲裏。

相思將目光從她身上移開,暗中咬了咬唇,她澀聲問:“那天,他是留了下來?”然後就明白自己是問了個傻問題,或者幹脆就在自言自語。

“是的,我想,他一定知道我不會讓他走,但是他終於要我先出口了。”她苦笑了一下,“我不可能埋怨他什麽的。”

“那一月,我們相會了很多次,每一次,他都從掛著風鈴的窗口進來,深夜風鈴的每一聲響,都替我勾勒出他的輪廓……”

有時候,他會幫她梳頭,昏黃的銅鏡,映得兩個都像古人,一挽一挽的青絲繞在他手臂上,像一些美麗整飭卻又無關緊要的流蘇。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流利的玩弄著那把尖利的銀梳,他總說不明白她為什麽用這樣的梳子,一不小心就會受傷。

她奪過來,說:“如果我要出嫁,你會不會用它來幫我梳頭?”

他笑著說:“會的,如果那時我在你身邊的話。”

謊話,她心中默默的道,但是心中卻是喜悅的。就連如今想起來,也是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