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枯榮安敢問乾坤

沉沉夜雲宛如猙獰的魔王,在荒城上空盤舞。

月色徒勞地投下幾縷微光,卻驅散不了城中死一般的黑暗。

相思與楊逸之在落滿塵埃的街道上穿行。

蓮花天女降臨荒城的消息已不脛而走,幾乎所有生機尚存的居民都扶老攜幼,來到了高台下的大街上。他們跪在路旁,淚痕滿面,顫抖著接過相思的匕首,向玉瓶中獻上一滴屬於自己的血。

老人,孩子,婦女……

他們的目光都癡癡凝佇在相思身上。

這個與明月一起出現的女子。這個一手持玉瓶,一手持匕首的女子。這個在善良悲憫的光芒下,顯得美麗若神的女子。

他們中,有的人充滿希望,跪在相思腳下,感謝上蒼終於派來了救星。有的人卻將信將疑,疑惑地看著手中的玉瓶。有的人已經麻木,只是在親人的強求下,才木然撈起衣袖,獻出鮮血。

相同的只有一件事: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悲痛。

因為,每一個人的親人都在死去。

每個家庭都已破敗。

明天日出的時候,城中漆黑的屍體就會更多。

相思強行克制著心底的刺痛,一遍遍安慰被疾病折磨得筋疲力盡的人們,一遍遍勸說還在猶豫的人們獻出鮮血,一遍遍擁抱失去雙親的孩子,一遍遍擦拭老人臉上渾濁的淚水……

汗水濡濕了衣衫,她脫下了沉重的戰甲,只身著水紅色的衣裙,宛如在夜風中盛開的蓮花,在荒涼的街道上穿行。

夜色深沉。

玉瓶半滿,街道上所有人的血都已納入其中。

相思已疲憊滿身,但卻仍不能休息。她和楊逸之離開了寬闊的大街,步入小巷。

救一切可救之人。

那些病入膏肓、不能行動,或者孤獨已久、並未得到消息的人們,仍然絕望地瑟縮在破屋深處,他們也不該被拋棄。

小巷深處是一片低矮的棚戶。

亂石為墻,破布糊窗。

看來就算在這城市最繁華的日子裏,這裏也是最貧窮、低賤的區域。這裏居住著苦力、走卒、車夫,甚至賭徒、強盜、小偷、娼妓……在昔日文明鼎盛的時候,他們被人遺忘,而如今,當災難與病痛襲來的時候,他們也未曾得到最苦難的平等。

如果說,這座城池的別處還是“千家尚有百家存”的話,這裏就只能說一片死寂,再無聲息。

透過破敗不堪,千瘡百孔的土墻,只能看到各式各樣的屍體。

有的一家三口整齊地躺在唯一的大床上,屍體瞠目張口,肌膚已經發黑,汙濁的白骨從其中露出。可以想象,當他們舉家並排躺下,絕望地看著布滿蛛網的房頂,靜侯死亡來臨時,曾是多麽的絕望。有的趴在窗口,一只已腐爛的手探出窗外,似乎在生命的最後時刻,還想掙紮逃出死神的囚籠。有的屍體似乎剛剛死去不久,倒伏在另一具被草席包裹的屍體上,似乎還在掙紮著想要埋葬親人,就已同赴死亡的淵藪。一面糊著碎花布的小窗下,一位死去的母親依舊牢牢擁抱著年幼的女兒。母親胸前插著一柄剪刀,刀柄還握在她腫脹的手中。女兒胸前卻也有這同樣可怕的傷口。卻是在病痛的折磨下,毫無生機的母親寧願親手殺死女兒,也不願意將她獨自留在這蒼涼的世界上……

這些屍體的眼睛幾乎都仰望著,似是在哀求企盼著上天的救贖,一如深谷祭壇中的怪獸。他們的瞳孔,也因瘟疫而變成漆黑的空洞。

惡臭在狹窄的街道上彌散,中人欲嘔。

相思沒有掩住口鼻,她無力地倚在一道石墻上,清淚潸然而下。

如果她能早到一會,這些人或許就不會死。或者他們絕望的等候就不會是一場空……

疲憊與傷痛一起襲來,她的堅強在這一瞬間坍塌,再也忍不住,失聲痛哭。

春夜寒風料峭,她單薄的身體在夜風中瑟瑟發抖,荒煙淒霧之中,蓮花天女的光芒散去,她也只是一個在夜風中哭泣的少女。

其實,她何嘗有眾人眼中那麽堅強,柔弱的雙肩又如何能承擔這無盡的苦難。

在華音閣中,她地位不可謂不尊崇,但在卓王孫翼護之下,從未嘗過艱險,更不必親眼目睹如此苦難。。

這一次,出於為吉娜報仇的義憤,她私自離開,不料卻從此陷入絕境。

她知道自己不是天女,也不是觀音,只是一個會累會痛的女子,甚至她的心中也會忍不住猶豫,忍不住想要放棄。

但是她不能。每當她看到孩子眼中的希冀,看到老人眼中的虔誠,她便只能咬緊嘴唇,露出溫婉的微笑。

那一刻,她必須讓大家相信,自己就是天女,是為了拯救這個城市的苦難,如注定般降臨在這塊被蹂躪的土地上。

只有在沒有人的時候,她堅持已久的笑容隱沒,才可以在夜風中縱情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