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背後的背後(第3/8頁)

春天正豐美繁盛一如剛開始的饗宴,小五一次又一次帶來的植物讓破宅前後院變成了亮麗無比的花園。明明經歷過好幾個月的栽種、培育,但是這一切卻像是在一夜之間布置起來的一樣。小蝦花沿著長板凳下方排開了一列十五尺長的黃色隊伍。山櫻也一朵朵地發了苞,正補足聖誕白凋落了片片葉瓣之處的閑空。竹子變得更粗、也更密了,從竹枝和竹葉間拼力掙出頭頸來的是從來未曾露過面的鵝掌藤;仿佛是叫那竹叢逼擠、激將出來一種發憤的生命力,自竹莖和竹莖的縫隙中探身向外,尋找斑斑離離的陽光。當我突然發現這些鵝掌藤的那天,小五坐在長板凳的另一端納鞋底,孫小六蹲在大門裏修補地遁陣的陣腳,我則捧著剛才寫好的論文結論部分的草稿。我們三個人忽而同時迸出一句:“快好了!”而我們說的並不是同一件事。

那是一個奇妙而帶些詭異氣氛的周日近午,我在鄰居和路人都不可能察覺或欣賞的美麗庭園裏嗅出空氣中渲染著的離別的氣味。我猜想小五和孫小六也和我一樣—在如此寧靜安詳且美好愉悅的時光中,你一定會感受到潛藏在某個間隙裏的不安的。似乎事情總是這樣:當你認為一切都安適了、服帖了、順遂了,就會驚覺這世界已經稍許地改變著了。一時之間我還說不上來,到底有什麽樣的東西產生了什麽樣的變化,但是我不自覺地回頭朝背後看了一眼—待我再扭轉頭臉之際,發現小五和孫小六也似乎是不由自主地往背後凝眸靜視。我們三個人又相互望了一眼,每個人的意思看來都像是在探詢另外兩個人:你們看見了什麽嗎?

孫小六眨眨眼、搔搔後腦勺,低聲說了句:“不會罷?”

話音未落,但見他將就著原先的蹲姿朝空一縱,一團身影登時彈起三丈多高,上了二樓房頂。小五則一把探向我的肘彎,抓了個正著,另只手也環住我的腰眼,我只覺得眼前臉上像是叫一支接一支的掃把給猛可拂了幾陣—少頃之後我才知道那是竹枝和竹葉刮擦所致—小五像是“帶”我跳交際舞那樣地拽住我;我這廂雙腳騰空、身軀打橫,被她緊緊箍在懷裏,而她則僅僅憑借一只右腳踩在一枝斜裏朝上竄出、不及一分粗的竹枝上。她的左腳我看不見,倒是我的腿肚子底下有那麽一只柔軟的物事撐著,事後我才知道:那是她的左膝蓋。

很難說這是什麽樣的一個姿勢,勉強形容起來,就是小五和我凝結在竹叢之間,狀似一對跳探戈的舞者,只不過她跳的是領舞的男生,我跳的是跟舞的女生。如果當時有人拍下一張照片,再將掩翳在我們四周的竹叢抹了去,就可以清清楚楚看見一支探戈舞華麗的終結。我生平第一次被一個女人那樣攬著,身體並沒有什麽不舒服—相反地,我甚至應該覺得很舒服,因為就從小五單腳站定的那一刻開始,我的手腳四肢和腰腹之間忽然柔軟起來,有如失去了每一個細胞、每一塊肌膚和每一根骨骼的重量。我不知道跳探戈的女人是否在那樣挺腰傾倒之際都有這種失重的快感,然而我的快感卻是千真萬確的—仿佛任由小五那樣兜抱著,我便可以像個嬰孩一般熟睡到天荒地老,永遠不必醒來。

事實當然沒有這麽浪漫輕盈。孫小六在屋頂上遭遇了兩個穿著灰藍色電信局工作服的家夥—他們果然是從後院外翻墻進來,又使撓鉤和釘掌手套沿水泥壁爬上樓頂—這兩般器械可不是電信局工程人員常用的。孫小六在樓頂截住這兩個家夥的時候瞥見他們身後還站了一堆奇形怪狀的人物,有的也穿了電信工程人員的制服,有的則穿了運動裝和慢跑鞋,人手各執長扳手、鐵鏈條和消防斧之類既是工具又是兵刃的東西。

接下來的一場打鬥的詳情如何是我無法形容的,因為從頭到尾我都藏身在竹叢之中,任由小五攬著、抱著,聽她在我耳邊輕聲哄著:“沒事的,沒事的。不怕不怕。一會兒就過去了。”

在那“一會兒就過去了”的時間裏,我還聽見鐵器交擊的鳴聲以及金屬敲打在水泥樓板上沉重的悶響,夾雜其間的除了有人唔唔唉唉的喊叫之外,還有一種抽抖布帛的促音;那促音每出現一次,小五的雙眉便不由自主地舒展一下,兩片光滑的嘴唇便微微綻啟,數出一個數字。幾乎就在小五數數兒的同時,樓頂上方就會飛出來一抹人影,躍過前院的上空,直摔到大門前幾十尺以外的茶園裏去。當小五數到“四”的時候我已經像觀看某種童戲一樣開始跟著數算那些從空中掠過又墜落茶園深處的身影究竟穿的是工作服還是運動裝。

在小五數到“十八”、而我算出有十套工作服和四套運動裝之後,樓頂上方暫時沉寂下來,偶或有一兩聲踢動隔熱磚的聲音之外,什麽聲音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