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背後的背後

在孫小六轉述自“面具爺爺”口說的版本裏,這一節故事中拳腳毆打逼供的場面可以說多得不勝枚舉,包括康澤、蔣堅忍、余灑度等人在內的許多可以對照出真名實姓的人物都曾經出手修理過李綬武。關於這個部分,我實在不敢深信,所以也寫不出來。我猜想那些毆打加刑的場面之所以有如一首交響樂的主題那般輾轉遞出、屢見不窮,只可能有兩個原因。其一是李綬武為了引起時年十二歲的孫小六的興趣而渲染出來的,其二是孫小六將自己捱彭師父揍的經驗內化成他意識底層種種沖突性記憶的一部分,從而滲進了他所講述的故事裏面。總而言之,當我對來路不明的暴力細節產生疑慮的時候,便失去了記錄的興趣。

至於李綬武加入賀衷寒等人的組織之後的情節就變得比一部動作片還要乏味了。他換上了藏青色中山裝上衣,領口緊緊地扣著一枚銅扣鉤,下著米黃色卡其長褲、黑皮鞋,每天伏案閱讀計劃處裏貯放的文書宗卷。可以用“有話則長、無話則短”一語帶過。可令我無法安然的是,李綬武究竟在這“南昌行營”裏待了多久?如果比對其他史料加以推算,我們僅能猜測:居翼和邢福雙二人匆匆上路、趕赴南京,從十幾個化裝成印度阿三的敘利亞籍刺客手中救下“老頭子”一條偉大的性命的同時,李綬武已經暗中為賀衷寒所吸收,成為他個人或者是“三民主義力行社”轄下第一個收攬人才單位—“復興社”—的一分子。那身衣裝應該就是該社公務人員所穿的一種非定例的制服,是以才有“藍衣社”的諢號。接下來發生的事,應該就是山東泰安九丈溝的一節。在彭師母還叫兒的時候,年僅五歲的光頭大俠歐陽昆侖手刃邢福雙的段落。

我在陳述這個段落的時候曾經留下了幾個懸而未解的頭緒。比方說,李綬武原本要將邢福雙轉薦於老漕幫萬硯方門下避禍而托之代呈書信一封,可憾那邢福雙陰險成性、殺心突起,卻被歐陽昆侖出手格斃在“高人碼頭”坡頂。然而那封書信的下落如何?李綬武的去處又如何?此外,在試圖說服邢福雙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時候,李綬武曾經出示過一疊砍下來的人頭的照片,這些照片除了持之以儆醒邢福雙之外,是否原有其他的用途?更關鍵的一個疑問是:李綬武如何說服賀衷寒等人縱之遠赴山東泰安而趕上了那“高人碼頭”上的一場廝殺?質言之,李綬武之入社若不僅僅是權宜之計,而是在飽讀汗牛充棟的秘密档案之後對於國民政府成立以來諸般幕後操作產生了鉆研窮究的興趣,則取信於“力行社”核心幹部、當上了“復興社”新編成員的這個過程便不只是某種求生苟活的手段,而是出於自發自主的企圖了。

我僅僅能依據孫小六的敘述和平日從閑書中讀來的材料研判:這裏面的機關十分復雜,或許李綬武的目的既是探玩“武藏十要”的真偽,也是毀棄這一部極可能成為特務血腥手段幫兇的魔法。或許李綬武在取得賀衷寒等人的信任的同時自己也成為另一個死心塌地的革命同志兼神秘莫測的諜報人員。或許他已經進一步窺看出這批高高在上、掌控龐大資源的黨國元老背後還有更強更大更恐怖的勢力。只不過在一九八二八三年間,我所能知道和懷疑的都過於簡略。

如果將彭師母年幼時所親歷的那一場驚心動魄的惡鬥和孫小六得自“面具爺爺”李綬武的遭遇拼湊起來,還是那個並不顯眼而極易被忽略的細節其實十分可疑:那就是李綬武千裏迢迢追蹤居、邢二人到山東泰安去的時候,口袋裏放置著一疊詭異的照片—那些照片上是一顆一顆和身體分了家的人頭,人頭旁邊(可能是以一種類似毫芒雕刻的手法鏤寫在小小的底片上以後,經放大而顯現)還注明了死者的姓名和年月日般的數字符號。我盡可以揣測,那一疊照片原先可能就存放在“南昌行營”計劃處的書架上某個档案夾裏,然而無論如何我卻無從得知,李綬武隨身攜帶著一疊可怕的照片是何用意。它們是某種考古材料嗎?是歷史文獻嗎?抑或是同那封要交給萬硯方的信有關的影像訊息呢?

坦白說,我在這個小小的疑問上卡住了。幾乎就要組合起來的拼圖板忽然失去了和其他線索之間的聯系。如今回想起來,我可以斷然地說,倘若高陽於一九九二年遺贈予我的七本書和一疊筆記早在十年前就出現在龍潭美滿新城一巷七號的破宅子裏,或許我立刻便能掌握住一連串看似彼此全無牽涉之事的關系,從而解開所有割裂之後的事實背後所隱藏的謎團。可是—我被一大堆捏造出來的碩士論文參考資料包圍著的那個冬天和春天裏,根本無法判斷,自己的人生究竟走上了一條什麽樣的岔路?遇上了一群什麽樣的怪人?我還有什麽樣的機會去認識這個世界?以及我自覺認識了的世界的背後還有些什麽樣的力量在操控和推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