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章一 悲回風(第3/7頁)

——他是自許為盜,又非同常盜,自晦其名,又欲為非常之鳴。這一切可以說是他對江南軟弱之風的一種憤反。

所以他自呼為“鳴盜”。他盟中以鳴鏑為號,賞懲威明,確也當得上這個字號。他行事規則大不同於一般盜匪:往往自書索要金額先送抵要劫奪的人府上,然後才派手下去取。他確也是條漢子,行事雖異於常軌,但能謀平安,能保黎庶,能脅大戶巨室以足自給。易杯酒所支援的三股義軍中倒以他需求最少,但事有兩面,也由此他所得罪的人最多,他名聲在眾人口中也不免毀譽參半。

蕭如上面上有一抹暇思之色。這時,卻聽屋外隱隱有歌聲傳來。那聲音清稚,卻搖心動耳,端的可聽。這偏室在廟中所處位置雖不太深,但院墻阻斷,那歌聲便只隱隱能聞。蕭如雅好歌曲,不由側耳凝聽。有一刻,才知那歌聲是從廟前空場中傳來的。

江南的冬像一個三十余歲女子洗盡鉛華後的臉。那些小販的吆喝聲,石板路的紋理,水面的觳紋,就是她臉上經由歲月浸染露出的皺紋。雖不再明妍,但因真實而更增韻致。

如果一個家國,一個民族總有由盛而衰的必然歷程。那麽、這時的宋室王朝和它的子民心理只怕也正像一個微露疲態的三十余歲的女子。她已懂得了人生的倥傯,掠一掠鬃,該鉛華粉黛上場時還是要上場。但洗妝之後,總有一股媚後的倦態。但這倦也是一種美,是世路經過、殺伐經過、卻不舍余溫的一種依戀。是明知什麽都抓它不住、一切美好終歸疲倦後的異樣的安然——這也是那個時代、那個江寧與那個順風古渡旁熙熙攘攘的人們所共有的一種集體無意識的心態吧?

廟前的空場裏,才只清早,就已集聚了不少人。東一群西一撥,到處都是擺攤兒賣藝的。這些討生活的人中,要數東邊那顆幹枯的大桑樹下的三個賣藝人看起來最奇特。

那是一個抱著一把胡琴的瞎老頭,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還有一個三十有余的壯年漢子。那漢子只開場時打了一套虎虎生風的伏虎拳,把人吸引過來後再在過於緊湊的人群中辟開一片場地,然後、他就坐在一張由酒肆借來的長條凳上休息了。然後那老者說了一會書,書講得不錯,人群中稀稀落落傳起點叫好聲。然後那瞎老頭咳漱了兩聲,明顯累了,接下來就該他小孫女上場了。

他小孫女穿了身花布衣褲,卻正是曾出現在困馬集雨驛中的小英子。短短一月,她似已多了幾分成熟,少女的身材難以自控地在那一身花布衣褲裏顯出些凸凹來。她掠掠鬃發,先聽她爺爺沖眾人笑道:“列位,現在由我的小孫女給大家唱個曲子助興。”

說著,他操琴拉了兩聲,重又整整嗓子道:“說唱這曲子,我孫女倒也平常。咱們這近半月來已唱了一路。所到之處,唱過之後,往往還能討得兩句喝彩。倒不是為了我這小孫女的嗓子好,實是為填詞的是一位名手,聽來大有意起。”

說著,他回首看了小女孩一眼,道:“英子,唱吧。”

那小姑娘理理鬃發,等胡琴成調,就開始唱了起來,卻是一曲短調《南鄉子》。

眾人聽那老詞強調了這詞,在場也有不少讀過書的,就忍不住要聽聽。要知有宋一代,上至官紳,下至黎庶,都絕愛詞曲,只聽那小姑娘已開聲唱道:

酒罷已傾頹,

秋水長天折翼飛。

莫道風波棲未穩,

停杯、

雲起江湖一雁噅。

她聲音本好,唱來時,不知怎麽,似還添加了份別樣的心曲進去。

……酒罷已傾頹——她腦子中想起的卻是一個伏案而睡的少年。那樣的黑衣殷頰,那樣的困頓卓厲,俱是她這一生所未曾見。

……秋水長天折翼飛——要是以前,她是不懂秋水長天,如此好景致,為什麽詞中偏要寫“折翼而飛”。但現在,她明白了,在這清麗冷秀的江山上,原來還有人事、還有磨折。縱有好心情,你所能做的,往往也只有折翼而飛而已。

折翼以後,還有風波。“莫道風波棲未穩”——但就算棲息即穩之日,你能如何?也只有、“停杯”吧?——在這張皇失措的人生中,一生中你會有幾次停杯?停杯斷望,望也只是吩望那——

雲起江湖一雁噅!

作詞的想來不是熟手,詞分明有幾處平仄未諧,但更增頓挫之致。

人群中便有人叫好,擊掌和那音節。坐在一邊條凳上的那個三十有許的漢子卻在一面鬥笠下微微擡起眼——這麽個冬天他還戴了個大鬥笠,不知是出於什麽習慣。那漢子一指在板凳上輕輕叩著,喉頭微動,似也在暗中和唱。但怎麽看,他也不像平常賣藝的跑江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