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雨,已經下了半個月,天像是漏了。

  高大的喬木在半空裏支起深墨色的蔭雲,蔭雲外更是低壓壓的天空。雨滴噼裏啪啦打在樹葉上、附近的小池塘上,亂得讓人心煩。偶爾傳來啾啾的鳥叫,順著看過去,會有一只全身翠綠的鳥兒展開雙翅,悄無聲息地滑翔進林間的黑暗。

  天地間唯一的光亮是那堆篝火,馬幫的小夥子在篝火邊撥弄著他的七弦琴。這樣的天氣,弦總是濕透的,彈起來嘣嘣作響,倒像是敲著一塊中空的朽木。

  小夥子彈得是雲州的調子,荒涼幽寒,絲絲縷縷的顫音。離得很遠,一個年輕人坐在雨蓬下,抱著膝蓋靜靜地聽,雨蓬上的水滴打在他的睫毛上,他微微閉上眼睛,久久也不睜開。

  來一口?有人在一旁把煙鍋遞過去給他。

  年輕人睜開眼,看見那張焦黃的老臉。他認識那是馬幫的幫副祁烈,一個宛州的行商。

  年輕人笑著搖了搖頭:我不抽煙草。走雲荒,不靠這口頂著,沒準將來有濕病,祁烈也不再勸,自己盤腿坐在了年輕人的身邊。

  祁烈是老馬幫了,從宛州到雲州,這條線上跑了二十多年。傳說神帝統天下,劃定了九州疆域,不過從來沒聽說哪個帝朝可以把官府設到西陸來。西陸雲雷二州,在東陸人眼裏就是瘴氣彌漫毒蟲橫行的化外之地,除了幾個半人半妖的巫民,沒人敢踏進這片土地。但是窮山惡水卻生奇珍,雲州產一種辟毒的珠子,褐黃的不起眼,可是中堂供上一顆,全家都不受蛇蟲騷擾,號稱龍膽。又有一種細繩一般長不足半尺的金色小蛇,和珠寶玉器封在匣子裏,幾十年都不死,可是若有小賊手上不敷藥就打開盒子,就定被蛇咬,活不過半日,號稱金鱗。龍膽金鱗,在宛州市面上都是價格不菲的異寶,也引得一些不要命的人深入雲州,帶著宛州的絲綢和鐵器去換這兩樣東西,一來一回,往往獲利百倍也不只。漸漸的,這條道被稱作走雲荒,敢走雲荒的馬幫不多,祁烈在這條道上,還算有點名氣。

  祁烈對年輕人有些好奇。他們是半道遭遇的,那時這個年輕人帶著一匹黑馬,獨自在深及膝蓋的泥濘中跋涉,馬鞍上除了簡單的行李,就只有一柄黑鞘的長刀。走雲荒那麽些年,祁烈還是第一次看見有人不要命地獨闖這片森林。出奇的是遇見他們這麽大的馬幫,年輕人也沒有求救的意思,當祁烈喊他的時候,他在遠處回頭,露出一嘴幹凈漂亮的牙齒笑了笑,就要繼續前進。而祁烈清楚地知道年輕人正走的是條死路,只要他再往下走五裏路,泥濘就會陷到他胸口,到時候神仙也救不得他。早年和祁烈走雲荒的幾個夥計就有人死在那裏,眼睜睜看著人馬一起沉下去,最後的結果不過是爛成白骨沉在泥潭底下,永世都不得再見陽光。

  走雲荒的人,有個不成文的規矩是不帶生客。能穿過這片森林去巫民鎮子的路就是馬幫賺錢的黃金道,帶上生客,就好比把道路教給別人,以後自己吃飯的本錢就沒了。不過那天祁烈猶豫了一下,還是叫住了年輕人,答應帶他一程,直到過了這片林子。

  說不上原因,大概他是喜歡年輕人的笑容。他笑起來,周圍仿佛一亮,有一縷陽光閃過的感覺。

  看你像是有錢人家的公子,跑到這深山野嶺裏來,不怕委屈了?祁烈在年輕人身邊坐下,在懷裏摸索著火鐮火絨。

  我像有錢人家的公子?年輕人微微怔了一下,笑了起來。

  有錢人家的公子,我見過的,城府深,不露底,平時最好說話,但是問他有多少錢,就是笑,屁也不放一個,祁烈擦著火鐮,點燃了煙草,又瞅了年輕人一眼,對!就是你這個德性。年輕人依然只是無聲地笑。祁烈打量著他的臉,發現他或許已經不那麽年輕了。那張臉被陽光曬成淡淡的赤銅色,有了風霜留下的痕跡,只那笑容,還是明凈得像個不曾長大的孩子。

  對了,一直想問,怎麽這兩天我們就沒遇見別的馬幫,這條路真是荒僻得很,年輕人道。

  雲州,以前叫雲荒,就是個蠻荒的地界。鬼看門,死域城,跑這條道,是送命的買賣,不是家裏欠著錢,誰來?祁烈嘬了一口煙袋,讓那口帶著辣味的煙氣在肺裏滾了幾滾,這才一個青色的煙圈,幽幽地噴了出去。連著那麽久沒有晴過,衣裳始終都帶著濕氣,肺裏也像是積著水,呼吸起來益發沉重,要借這口辛辣的煙氣燙一燙才舒服。

  你家裏欠了很多錢?祁烈嘿嘿地一笑,露出兩個被煙熏黃的門牙,頗有點猥瑣:嘿嘿,就是好玩一手,輸得狠了。要說兩年前,我還有幾萬金銖的家底,現在每月不還上七八十個金銖,就要被告到官府裏面去了。英雄末路,英雄末路嘍。他說的是賭,帝朝《大律》是禁賭的,但是宛州雖有都護府卻不受帝都天啟城的節制,大街上公然設置賭坊,有時一注千金,一夜之間暴富暴貧,是名副其實的銷金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