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陌上花開緩緩歸(第2/4頁)

  那樣的日子過了整整一個學期,直到班裏來了一個插班生。那個新來的小女孩在課間主動靠近我,問:“你在畫著什麽呢?”

  “喂,誰也不許和她說話!”很快就有別的女生跑過來警告她,惡狠狠地,“誰和她說話了,我們就不和誰好了!”

  然而,她卻仰起臉,說:“沒關系,那我也不和你們說話!”

  她回答得如此斷然,令來人悻悻地走了。我怔怔地看著她,有點發呆。她的衣衫很樸素,臉有些灰撲撲的,然而一雙眼睛卻明亮如星星——

  “我叫蕪,你呢?”

  時間再度加速起來。

  蕪成了我在幼兒園裏唯一的玩伴。我們一起丟沙包、玩滑梯、跳房子……但凡班裏再有其他人來欺負我,她便幫我一起還擊。閑暇時,她要我背古詩給她聽,或者講故事給她聽,我也結結巴巴地滿足她。

  然而好景不長,幼兒園一畢業,她就隨著父母搬去了外地。因為暑期分隔兩地,我們甚至沒有機會告別。

  轉眼,我又成了獨自一人。

  幸虧那時候環境已經改變。我升入了小學,換了新的同學、新的老師,周圍一切都不一樣了。那種無所不在的孤立無影無蹤,我很快適應了新環境,有了許多新的小夥伴,當了班長、大隊長、學生會主席……漸漸地,性格也變得不那麽內向倔強。

  可是,再也沒有她的蹤跡。

  我在歲月裏成長,時間如風呼嘯而過,身邊的人換了一撥又一撥,從陌生到熟悉,又從熟悉到陌生……有些人就像是從未認識過一樣消失了。

  唯有蕪,卻令我時時記起。

  讀大學後,有一次還鄉,路上偶遇昔年幼兒園裏的死對頭。那個女生依舊潑辣外向,似乎完全不記得當年曾經帶著全班同學排擠我這回事了,拉著我熱情寒暄。我問起了蕪的下落,她卻說了一句令人吃驚的話——

  “我從來不記得有過這麽一個女生啊!你記錯了吧?”

  她的表情不似作假,令我在原地一時回不過神。後來,又去問了其他的幼兒園同學,她也說完全不記得有蕪這麽一個人的存在。

  有一段時間裏,我百思不得其解,甚至有微微的恍惚。

  再後來,因為寫作,無意中翻看了一些資料,裏面說:有自閉症的孩子往往都會幻想出一個虛擬的夥伴,用來陪伴自己玩耍——看到這個心理學論斷的時候,我甚至覺得:是不是所謂的“蕪”真的從未存在過,而只是我在童年的極度孤獨之下,憑空幻想出來的呢?

  或者,只是因為她只讀了一個學期,所以其他同學不記得了?

  這些,已經無從查證了。

  叁

  為什麽會忽然想起這件幾乎已經埋入塵埃的往事呢?

  我想,是因為你們。

  不同於成年人,對孩童時的我來說,這個世界是很小很小的。父母、老師,代表了世界上的所有大人,而那個班上的同學,幾乎就代表了世上所有的同齡孩子——在那麽長的一段時間裏,我曾經被整個世界拒絕,一個人關在門外,聆聽著裏面其他孩子的歡聲笑語。

  然而,即便是這樣的我,居然也好好地成長起來了,並不覺得自己的心理留下什麽陰影,甚至一直以來都覺得:既然那一段日子都安然地度過了,那人生剩下的路途裏,應該也沒有其他什麽會讓我再承受不住了吧?

  但是,後來我才發現:寫作帶來的孤獨感,竟遠甚於那時候。

  有一段時間,我獨自困在腦海虛幻的世界裏,一夜夜地獨坐,和幻想裏的那些人物對話,漸漸地不喜歡再和現實裏的人交往。有時候,哪怕是身處於熱鬧嘈雜的街市,人山人海,擦肩而過,都會覺得自己是個遊魂,正在隔著一層無形的透明玻璃旁觀著世上的一切。

  而我,卻從不屬於其中一員。

  那時候,我才發現:原來,那個六歲的小小的我,還一直蜷縮在心裏的某個角落。那麽多年來,她不曾長大,也不曾離去。她只是自顧自地活著,一個人玩,一個人走,一個人在地上寫寫畫畫,從不想和這個世界交流。

  當發現這一點的時候,我覺得有些恐懼——我很怕那個小小的孩子會越變越強,到最後占據我整個的精神世界,令我重新回到童年時的那種狀態。

  幸好,我還擁有讀者。

  如同那時候有蕪的陪伴一樣,有了你們的陪伴,我就還有傾訴的途徑——就像在對著山谷大聲呼喊一樣,在遙遠的地方,總能聽到隱隱約約的回音。就是這一絲縹緲的回應,讓我知道自己切切實實地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我做的一切都是有意義的,我有能力創造,有能力去關愛別人,也被別人所關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