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篇:紫竹

臨安的三月,還是乍暖還寒的天氣。夜已經深了,街上已是冷冷清清。偶爾只有打更的孑孑蹣跚而過,悠悠的吆喝,漫長的尾音在街巷中曳著:“小心……咯,火燭……咯!”一句還沒吆喝完,聲音已經是離得遠了。

深院的高樓裏,暗昏昏的紫楠木大床上寂寂的垂著珠羅紗帳子。似是有窗戶沒關緊吱溜溜的鉆了風進來,床頭上空懸著金鉤忽地微微蕩了起來。

“呀!呀!——”錦繡堆裏,驀然伸出一雙青白的手,憑空一氣亂抓,腕上金釧叮當亂響,伴著有一聲沒一聲的尖利喘息,“別過來!別跟著我!”

“怎麽了?二夫人,怎麽了!”外間的嬤嬤聽得動靜,夾衣也來不及披,屐著鞋慌慌的跑了進來,撩開帳子,看到那個女子直挺挺的坐了起來,眼睛還閉著,卻臉色蒼白直伸兩手、在面前一味亂抓。嬤嬤連忙擡手抓住那只在半空亂抓的手,推著她的身子,一疊聲的喚“二夫人”。

“可是又做了噩夢?”也不知過了多久,見夫人終於定住了神,緩緩睜開眼來,嬤嬤才舒出一口氣,輕聲問。

被稱為二夫人的女子,大約三十來歲的年紀,正從夢裏醒來,睜開了眼,在黑夜裏依然不住的喘著氣,手回過來用力壓著心口,感覺那裏依然突突跳的厲害:“李嬤嬤,替我倒一盞酸梅湯來……渴得緊了。”

李嬤嬤自個兒摸黑走到前間裏去,一邊細細娑娑的找東西,一邊沉沉嘆了口氣:“二夫人,近幾個月老是做惡夢,我看要不要請個大夫來瞧瞧?”

“用不著罷——這一年來請大夫花的錢還少麽?怎麽治也都沒睡過一個好覺。”二夫人的聲音在錦帳後傳來,疲倦慵懶,“便是老夫人她老人家不說什麽,西邊院子的那位又該私底下罵我拿喬做態、顯得多金貴了。”

“那些嚼舌頭、二夫人怕她們什麽?也不看看百花曾家今日的名頭、有多少是憑了二夫人您的打點操勞?老夫人也說了,兒媳婦裏面只有二夫人您算是頂得一個男子……西邊院子裏那位說到底不過是個小妾,論大小、還不如二夫人呢!”屏風外有瓷器相碰的聲音,李嬤嬤好容易摸到了白日裏喝剩下的酸梅湯,傾了半盞在杯子裏,一邊不屑的罵,“二夫人是念過書的,心性兒也好,換了我,早忍不得這口氣了。西邊院子裏那個三夫人除了吃喝花銷,哪裏為曾家出過一分力!”

“出力?人家可好歹生了個兒子……我有什麽?”身子倦倦的,靠在床頭上,紫檀木硬硬的硌痛她的後背,二夫人閉了眼,在黑夜裏淡淡道,“百花曾家在南渡後能憑著種花養花換得今日,不是我譚意娘托大、的確至少也有我五分功勞——但是這算個啥呢?我怎麽說都是個二房續弦,跟你們康二爺是半路夫妻,又沒生個一兒半女……”

“老夫人心裏疼著二夫人的,不怕別人嚼舌頭。”聽得平日裏爽利能幹的二夫人話裏居然有了消沉的意味,李嬤嬤連忙安慰,摸黑進了內間,把酸梅湯遞到她手上。

喝了一口,抿在嘴裏半晌才咽下去,二夫人的聲音沉沉的有些苦澀:“老夫人?老夫人也上了年紀,總不能當長久的靠山……你看二爺多少日子沒來這邊了?三夫人生的雖然不是長子,但是長房裏大爺夫妻死的早、留下那個遠歌又瘋瘋傻傻的——曾家這份家業,眼看著跑不出二少爺手裏。到那時候,西邊院子裏那位才有的得意呢。”

李嬤嬤嘆了口氣,也不說話了:其實她一直擔心的也是這個,若是將來老夫人一日不在了、遠橋二少爺當了家,只怕東院二夫人這邊就不得安穩了。

“好悶……要落雨了麽?”沉默了半晌,感覺室內空氣都要凝滯,暗夜裏二夫人喃喃了一句,下意識的摸索著找東西扇風,好緩解這片刻的窒息。

手指在錦褥間探著,在枕頭下碰到了一件硬涼的物件——是扇子。

二夫人忽然仿佛呆了,將枕頭下一直放著的扇子拿在手裏,這是一把紫竹骨的絹扇,已經很有些年頭了,竹上都被把玩出了溫潤玉一般的手感,只有今日白日裏剛換上去的那根扇骨還是棱角突兀的。

枯坐了半晌,仿佛想起了什麽,李嬤嬤驀然開口:“啊呀,對了,今兒我聽見老夫人屋裏的丫頭芍藥兒說,本來給二少爺訂親的那個白螺姑娘忽然改口了,死活非遠歌大少爺不嫁——老夫人愛這個白姑娘,竟也答應了。西邊院子這下子面子可丟的大了!”

夜裏,嬤嬤說著日裏的小道,語氣卻是有幾分幸災樂禍:“二少爺混世魔王似的自然巴不得不成親,可西頭那位卻氣了個半死,整日裏摔盆砸碗的罵個不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