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篇:金合歡

暮春的傍晚。

細雨蒙蒙的下,無聲無息。

庭院的回廊下,一襲春衫單薄,一個月白色衫子的年輕女子怔怔的坐在紫竹椅上,看著雨簾。手腕露在袖子外面,套了個赤金釧子,越發襯得腕骨伶仃,惹人憐惜。

雲一渦,玉一梭,淡淡衫兒薄薄羅。輕蹙雙黛蛾。

秋風多,雨相和,庭外芭蕉三兩棵。夜長人奈何。

“夫人,天冷了,回房休息吧。”旁邊的丫鬟俯下身,在女子耳邊勸說。

然而,月白衫子的麗人沒有回答,眼睛依然盯著雨中某處,不說話。她的神色是淡漠的,乍一看會以為因高貴矜持而淡漠,然而,仔細看往她眼中,就會發現、她的眼睛是空洞洞的,沒有一絲光亮和神色的變化。

仿佛也習慣了這樣的回應,黃衣丫鬟看看將要黑下來的天色,俯下身輕輕將挽在臂彎裏的雪青刻絲一抖珠披風抖開,披在麗人的身上。

年輕女子一動也不動,任丫鬟服侍,臉上依舊沒有絲毫的神色變動,癡癡的看著雨中。

這是一個典型的富貴人家庭園,方寸雖然不大,但是布置得別有匠心。

花木扶疏,掩映著小小一座假山。山石都是從湖州運來,深得“瘦、透、漏”之神韻,堆山手法也一望而知出於大家之手。假山上薜荔藤蘿,杜若白芷,點綴得宜。在雨中散發出微微的清香——然而,年輕女子空洞的眼神,卻是一瞬不瞬的,盯著假山後的一株花樹。

那是一棵好柔弱的花樹,雖然也有丈把高了,但是枝葉纖細柔美,最奇異的是那些枝葉都閉合了起來,枝條也在雨中緊緊糾纏——就仿佛一個遇到風雨的麗人、下意識的抱緊了自己的香肩。

那是一棵金合歡樹正是開花時節。滿樹繁花紅紅白白,可不知為何枝葉卻有些萎黃。

“紫檀夫人,我們回房好不好?相公如果回來,看見夫人這樣在風口上坐著,婢子又要挨罵了。”見女子柔順的聽任自己將衣服給她加上,黃衫丫鬟蘭兒進一步勸說,一邊將手探入女子肋下,想將她攙扶起來。

然而,那個被稱為“紫檀夫人”的女子並沒有動,似乎根本沒有聽見近在咫尺的人說了什麽話,眼睛只是茫茫然的看著庭院中那棵金合歡樹。

雨漸漸地轉大了,那棵樹靜靜地在那裏,然而每一陣風過,都簌簌的落下大片枯黃的葉子和凋零的殘花——那是很奇異的花兒,絲茸般一簇一簇的,仿佛一蓬蓬紅白色的針。

一朵一朵,無聲無息的在狂風暴雨中落到地上。

奇怪,不過是春暮夏初,這棵樹居然已經開始大片的掉葉子了……看來,這株合歡花,也是活不長久了。

風猛烈了起來,濃密的雨雲匯集過來,烏壓壓的蓋住了天空,傍晚的天際登時黯淡了起來,黑沉沉宛如深夜。蘭兒見貴夫人不肯動身,無奈的嘆氣,繼續勸:“夫人,雨下的大了。我們回去歇息,好麽?”

紫檀夫人的眼神空空蕩蕩,似乎根本沒聽見,毫無反應。

“夫人……回去罷。等一會兒白螺姑娘可能要送花籽花肥過來呢——唉,天氣變得快,不知道白姑娘還來不來了。”蘭兒低聲勸著,扶住麗人肋下的手微微加力,那個身形單薄的女子就身不由己的被她扶了起來,輕的宛如一片葉子。

蘭兒扶著她起身,輕輕道:“我們回房去歇息,風雨這麽大,怕是要打雷了呢。”

然而一語未畢,只聽嗑啦啦一聲響,天地一片雪亮,驚雷閃電便交織成了一片。

蘭兒不自禁的嚇了一跳,想立刻扶著夫人回房去。然而,想伸手拉時,忽然發現癡癡呆呆的紫檀已經不在她身側,居然不知何時一個人走到了檐下,怔怔的盯著廊外青石板上砸落的雨點,然後似乎有知覺般的,緩緩擡頭,看向庭院裏面那棵金合歡樹。

雪亮的閃電一個接著一個地劈下來,宛如刺刀一次次砍開黑幕。雨驀然間下得非常大,噼裏啪啦的聲音淹沒了一切,閃電下,天地間只是白茫茫的一片,那厚重的雨簾阻擋住了一切視線。

然而,但是在閃電照亮廊下的刹那間,丫鬟驚恐地看到,夫人臉上忽然間有了表情。

三年了,被大夫診斷為患了失心瘋的夫人一直木木的,對外界一切毫無反應——可就在方才那個刹那,雪亮的電光映照下,貼身丫鬟蘭兒看見夫人平日呆板茫然的臉上、閃過極為可怖的神色!

仿佛無風自動,那件一抖珠的披風從紫檀夫人身上滑落下來。看到夫人扭曲的面容,那一瞬間,說不出的恐懼抓住了蘭兒的心,她不自禁的想脫口驚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