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篇:六月雪

雨是忽然間就下起來的——江南三月的天氣,變得分外快。方才還是碧藍碧藍的天,轉瞬間就陰雲密布,暴雨如注,天地間一片白茫茫。

蘇盈忙不叠地將洗到一半的衣服收起來放回竹籃,轉眼看見壓在溪中漂洗的那件衣服快要被水沖了開去,忙忙的探出身去夠回來——一陣忙碌,等收拾好東西沖進路邊那個歇腳的小亭子時,一身藍布衣早已經濕得差不多了。

她連忙將沉重的竹籃放下,站在檐下將衣襟用力擰幹。

洗了一天的衣服,手指皮膚一塊塊的浮腫脫落,一碰東西痛得鉆心。蘇盈用泡得慘白的手,用力擰著藍粗布的衣服,感覺擰出來的不是雨水,而是自己手上的血。

那還是她的手麽?洗衣娘的手……以前這雙手,也曾柔軟纖白,嫩如春蔥,塗著蔻丹映著寶石璀璨的光亮——那是泉州富戶崔員外家小姐的手。

如果她沒有遇到宋羽,或許如今這雙手還是這個樣子吧?

她撩起衣襟用力擰幹時,忽然感覺到有人在看著她——白沙泉這個偏僻的地方,亭子裏居然還有別人在?

蘇盈轉過頭去,卻真的看見了一個年輕的書生。不過十七八的年紀,眉目清秀,頭帶八寶掐絲方巾,微濕的寶藍色長衣內露出天青色襯裏,手中拿了把象牙骨扇,可那雙手卻比扇骨更白,拇指上套了個翡翠扳指,雖是刻意普通的裝束,卻依然掩不住富貴。

那人顯然也是來躲這場急雨的,正有一下沒一下的用扇子敲著手心,眼睛看著外面的雨簾,臉色焦急。然而一見蘇盈提了籃子進來,視線立刻落到她身上。蘇盈臉上微微一紅,下意識的放下了擰在手裏的衣襟,轉過頭去看著外面的雨簾,不再理睬那人。

“請問姐姐,這裏往曲院風荷怎麽走?”然而,雖然她轉頭過去,可那人卻仿佛見了寶一般,巴巴的趕過來——一邊小心的躲開那些亭子屋頂破處漏下雨水,一邊湊上來問。

“從這裏往朝西湖走,到了湖邊,沿著湖一直往南便是了。”感覺那個年輕公子已經湊到了自己背後,蘇盈皺了皺眉頭,不自覺的朝外挪了挪,頭也不回的淡淡回答。

“可是…這哪裏是南,哪裏又是北呀!”年輕公子居然還是不肯走開,繼續糾纏了下去,然後頓了頓,輕輕笑了起來,抓住了她的衣袖,居然有幾分無賴:“好姐姐,你陪我走一趟,我付給你錢好不好?”

蘇盈臉上色變:有宋一代,禮教大防最是嚴謹,作為一個孤身女子在郊外與陌生男子答話已經大是不該,如今對方居然嬉皮笑臉的進一步要求,那便是接近於無禮了。

她拎起竹籃,往外退了一步,正色道:“公子莫要說笑,請自重些。”

“公子?”那個年輕貴公子反而怔了怔,忽然間明白過什麽來一樣的,笑了起來——那笑容居然有說不出的明媚和天真,讓本來滿心厭惡的蘇盈都驀的心軟下來:這個人這麽年輕,還是個少年,說不定真的沒有什麽壞心思。

“哎呀,對不住對不住——我忘了我今天穿著這套衣服了……姐姐,我給你賠禮好不好?”等笑完了,年輕公子看著蘇盈詫異的眼神,眨眨眼睛,輕盈的將鬢邊的垂發一撩,晃晃腦袋,“你看你看!”

蘇盈看過去,只見他頸邊肌膚如雪,耳垂上赫然穿著一個耳洞,帶了一枚赤金嵌寶石的耳釘。

“我是個女子呀……剛才真是唐突了。”年輕貴公子模樣的人笑盈盈的晃晃腦袋,收手深深一揖到地,“小女子姓夏名芳韻,小字天香,今年一十六歲。”

蘇盈被她弄得有些措手不及,哭笑不得的看著這個女伴男裝的少女,看見她那樣朗朗的笑,雪白的頰邊露出淺淺的酒窩——這一笑,便露出萬般旖旎風景,再也掩不住她的女子身份。

夏家……蘇盈不自禁的怔了一下,首先想到的便是城中和“百花曾家”並稱的“奪天工”盆景夏家。因為長年包辦了大內禁宮所有盆栽,得到上眷,又出入於達官貴人府邸,加上家底豐厚,不啻已是臨安城中炙手可熱的人家。

夏芳韻再度忍不住過來拉住了蘇盈的袖子,努著嘴看著外面的雨簾,眉目有些焦急:“我今天偷偷換了這身衣服從家裏跑出來,本來想去曲院風荷的,可是走到這裏就迷路了,天又下雨,偏偏這裏找不到一個問路的——哎呀,如果我今天去的晚了,他要生氣的。”

蘇盈微微笑了起來:這個女孩子說得倒是坦白,一下竹筒倒豆子什麽都說了——其實她這樣一身華貴打扮在這荒郊野外,萬一遇到歹人卻也不是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