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寶珠茉莉

“幹娘您看,這些東西,還夠不夠?”

將描金的匣子放在桌上,一層層將抽屜拉出,纖美如玉的手探入,抓出了滿把的真珠美玉,堆在桌子上,叮當作響。

最後一層的抽屜也被拉開。在看見深藍色絨布上躺著的那一對翡翠鐲子時,滿頭珠翠的老女人眼角動了動,然而臉上的表情依舊是僵死如木,淡淡的不開口說上一句話。

遲疑了一下,只聞得環佩叮當,女子纖細的手有點顫抖著,放下了從頭上身上剛剛解下的所有飾物,繼續輕聲:“幹娘……所有的東西我都放這裏了。您還要怎麽樣呢?”

老鴇濃妝下的臉色依然沒有一絲活動的跡象,她只是用猩紅的長指甲彈去了一些茶沫,輕輕啜了一口——風塵打滾這麽多年,她是見過世面的,知道這個一手帶出來的女子還能為她賺來多少錢,如何就能夠這樣松口讓她如願?

“幹娘,這些年來月兒給您賺的錢也不少了,如今我什麽都不要,只求光身出了這個門——幹娘這也不許麽?”她幾乎是在哀求了。

“心月啊……”不緊不慢地,吹吹杯中的茶沫,被喚作“幹娘”的人終於開口了,聲音卻帶著陰陰的笑意,“當年南渡後你父母貧病交加,指望著能將你賣幾兩銀子來換條命——雖說只是十兩,簽的卻是死契,今兒若不是我同意,你就休想出這個門。”

“幹娘……”女子欲待辯說,老鴇的笑容卻更濃了:“心月,你說說看,這十五年來對你我可有彈一指甲過麽?從你八歲起,就請人教你琴棋書畫,免得埋沒了你書香人家出身的那份味兒——到你十五歲掛牌為止,幹娘在你身上花的心,能用銀子來堆麽?”

懶懶的,她用指甲挑起一粒茶沫,遠遠的彈了開去:“咱們這個行當裏,哪能講什麽真心?顏家那個小子不過是個布衣書生——多少達官貴人捧著你,幹娘放了你去、也難保你能平平安安過上日子。”

蒼老的女人說得淡然,閱盡風塵的人總是這樣——然而這一盆冷水,卻如何能潑的滅心頭的那點熱。

見幹娘的神色不動,眼看無望,那個一直低低帶著哀求的聲音,卻反而冷冽了下來。

“幹娘竟是要連我的身子性命都收回去?——月兒就成全了幹娘罷!”

纖細如同美玉的手驀然從桌子上那一堆珠寶中擡起,細微的亮光一閃,“噝”一聲輕微的響,仿佛裂帛。

“呀!”房中所有姐妹丫鬟陡然間齊齊驚叫聲,看著那如絲綢般光滑的皮膚裂了開來。

一道深深的劃痕從右眉梢直貫唇角,血如同瘋了般湧出,瞬間將一張如花似玉的臉染的如同羅刹般可怖。鮮紅圓潤的血如同一粒粒瑪瑙珠子,從女子的玉琢般的臉頰上滾落地面。

一襲紫衣的娉婷女子,手裏依舊緊緊握著一只赤金攢珠的鳳釵,冷冷的看著坐在閣子中喝茶的老鴇。釵子尖利的末梢滴著血,猙獰可怖。

老鴇的臉色終於變了——一下子站了起來,手裏的茶潑出了一大半。

毀了……終究還是毀了?!十八年來精心雕琢的玉人兒,三年來風華冠絕京師的花魁。楊柳苑裏的頭牌姑娘樓心月……居然,就這樣猝及不防的全毀了?

樓心月的脾氣從來素雅沖和,不嬌嬈媚人也不盛氣淩人。連一手將她帶大的幹娘,居然都不知道她竟會有那樣瘋狂的舉動。

只是一刹那,寶貝,似乎就已經碎了。

老鴇的臉色有些震驚,有些憤怒,忽然將手上的茶盞惡狠狠的向站在房間中央的女子扔過去,尖聲叫:“好!好你個樓心月!今兒就給我滾!一分錢都不許拿,給我立刻滾出這個楊柳苑!”

連頭面首飾都被剝得幹凈、那一瞬間,只留一襲紫衣的女子卻驀然微微的笑了:“多謝幹娘成全。”她叩下頭去,血流披面,然後站起,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只留下地上一個帶血的叩印。

京師裏的第一舞伎、楊柳苑的頭牌花魁樓心月,就這樣自己給自己贖了身。

第二天消息就傳遍了臨安,秦樓楚館裏到處都有人議論,紛紛猜測那個能讓絕世美女作出如此決絕舉動的顏姓公子、到底該是如何的一個倜儻風流人物?

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楊柳苑裏樓心月樓姑娘的舞藝,和桃花居中薛歌扇薛姑娘的歌喉,一直都是臨安城中並稱青樓翹楚的雙絕。多少王孫公子,千金一擲,只為美人妙絕人寰的歌舞。

然而,雖是暖風依舊熏醉遊人,趙燕的歌舞卻終於銷歇。一場玉碎後,風流雲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