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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在於篠塚拓也身體裏的喜裏川正人,閉著眼睛沉默不語。他身上穿著一件寬大的米色病號服,右手腕上纏著一台機器。這台機器看上去比護腕型終端機要粗大一些,是簡易納米機器人檢測儀。一旦檢測出血液裏有納米機器人,就會發出警報。現在,他大腦裏的φ機器人還沒有泄漏到外面來。

這是一個沒有窗戶的狹小的房間。我不由得想起接到F級事故報告以後檢查喜裏川正人使用的07R型代體那天的事。但是,現在坐在我面前的他,只不過是通過護腕型終端機接收的虛擬顯示器畫面,伸出手去也摸不到他。冥古宙國立醫院的隔離病房,本來是用來安排特定傳染病患者的。為了把傳染給別人的風險降到最低,多半都是自動化作業。跟患者見面說話,也被嚴格加以限制。

“感謝上帝!”

喜裏川正人忽然開口說話了。

“感謝上帝讓我有機會體驗一下真正的死。”

他笑了一下,空洞般的眼睛看著上方。他見我不說話,呼地吐了一口氣。我感覺到那口氣裏有微微的顫抖。

“借用別人的身體活著,看來沒有想象的那麽輕松啊。”

他的視線在搖曳。

“畢竟不是自己的人生啊。誰也意識不到我的存在。我是喜裏川正人!不是篠塚拓也!不知有多少次,我想這樣大聲喊出來。那天在香宮夜醫院的電梯裏見到八田先生的時候,就是因為有這種沖動才跟您打招呼的。那也許是雅音安排好的吧。”

“不管怎麽說也是太急了!”我實在忍受不了,大叫起來。

喜裏川正人表情變得嚴肅起來。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這樣活下去,我大腦裏的φ機器人也許會開始增殖,如果泄漏到醫院外面去,就無法收拾了。而且……”

喜裏川正人訥訥地說下去:“我是一個代體依存者,是個罪犯。如果嚴格執行法律,早就應該被消滅了。可是,我還被允許跟肉體一起消失。我剛才說感謝上帝,並不是諷刺挖苦誰。”

我到達冥古宙國立醫院的時候,另外兩個空殼肉體的安樂死已經實施完畢。本來那兩個空殼肉體裏安裝的就只有模擬人格,在面臨全人類精神崩潰的危機的情況下,沒有人會顧及只有心臟在跳動的肉體的所謂人權。

“我能看到我死亡之後的世界,與其說是有意思,倒不如說是很寂寞。不過,人們把我忘記也是沒辦法的事,都為我舉行過葬禮了嘛。”

“您不想見一下您的父母嗎?”

“我當然不想讓他們再經歷一次失去兒子的痛苦。”喜裏川正人深深吸了一口氣,“我太淺薄了。對於生的執著太過分了,反而覺得失去了更重要的東西。”

“我跟您一樣。”憋在我心裏的話脫口而出,“我也是一個使用別人的身體,利用別人的人生活著的人。”

接下來我跟他說了拉撒路計劃的事。不過我沒跟他提及跟雅音的接觸,因為我覺得沒有必要,也沒有時間。

“哦,原來那不是夢啊。”

喜裏川正人茫然注視著前方。

“肯定是雅音進入這個身體的時候,告訴了八田先生。可是這個信息在我的意識裏被作為夢境處理了。如果早知道是這樣,我就能跟你談更多的話題了。”

他的臉上浮現出後悔的表情。

“不過,我一直認為包括一切在內都是我自己的人生。也許不是令人滿意的人生,但這是喜裏川正人的人生。”

“喜裏川先生……”

他忽然像想起來什麽似的眨了一下眼睛:“我現在還是喜裏川正人嗎?”

“啊……是啊。”

“有點奇怪,這是怎麽回事呢?”

“您指的是雅音?”

“給他留下的身體只有這一個了。他隨時都能代替我支配這個身體,今天這是怎麽了?怎麽這麽客氣啊?”

他開玩笑似的笑了,但笑容馬上又消失了。

令人難以忍受的沉默,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但是,我不想說話,因為我害怕沉默被我結束。

“我該走了。”

結束沉默的是喜裏川正人。

“雅音好像不會出現了。”

“不行!不能就這樣……”

“就這樣吧。”喜裏川正人勉強笑了一下。

我看著他的表情,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八田先生,謝謝你!多保重!”

喜裏川正人嘴唇緊閉,面頰哆嗦著,眼睛瞪得很大。他好像要喊叫什麽似的,嘴巴剛剛稍微張開了一點的時候,畫面消失了。

剩下的是沒有人坐的椅子和無情的寂靜。

“八田先生,可以了吧?”

站在門外的齊藤推開房門走了進來。

“什麽時候給他實施安樂死?”我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問道。

“馬上實施。”

“有必要這麽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