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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就像被罩上了過濾網,模糊而陰冷。咖啡館的自動門每開一次,都會有一股濕漉漉的冷空氣湧進來。窗邊一個供兩個人使用的桌子上,放著一大杯咖啡。我伸出非常沉重的右手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苦咖啡。雨下得更大了。

在這樣的天氣裏,街上也到處是人。穿著大衣的人很顯眼,打傘的人很少。便道上方有拱形屋頂,除了偶爾刮一陣大風,或者馬路上車輛開過時濺起水花,衣服是不會打濕的。拱形屋頂的遮光度會根據太陽光的強弱自動調節,現在基本上是透明的。

拱形屋頂下,走過來一個我認識的男人。他沒穿西裝,穿的是一般假日才穿的休閑裝。他好像看到了我,用眼神向我打了個招呼,從我身後的門走進咖啡館裏。

我覺得男人在從我身後靠近。

我以為他會坐在我的對面,擡起頭來正準備跟他寒暄,沒想到他從我身邊走了過去,走到離我有好幾米遠的地方,在窗邊的條形高腳桌前面的高腳凳上坐了下來。他面向窗外,摸了一下左手腕上的護腕型終端機。我的護腕型終端機很快收到了他發過來的信息。

“還是用這種方法對話好吧?不想讓別人聽到的話也能說。”

“您現在是喜裏川先生吧?”

“你嚇了我一跳。沒想到你能聯系到我。”

“因為我手上有篠塚拓也先生給我的名片。”

男人拿起杯子喝咖啡。

我等著他放下杯子以後才問道:“那以後,篠塚拓也先生不要緊嗎?沒有給他造成精神上的混亂嗎?”

“跟你說實話吧,他問題還不小呢。所以現在主要是我的意識在操縱這個身體。”

“問題不小?什麽問題啊?”

“作為這個身體的操作系統,他不管用了。”

“是因為我嗎?是不是我那麽追問造成的?”

“已經過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就問你想問的問題吧。”

“在內務省見到您的時候,除了喜裏川先生您的意識,還出現了另外一個人的意識。我想問您,那個人是誰?”

“我也不知道。首先我感覺不到這個身體裏還有別人的意識。”

“那麽,那以後也一直是您?”

“是的。我說的話都是我自己想要說的。也許從外表上一眼就能看出另外一個人格,可是我自己感覺不到我的言行有什麽不自然。不過,在那個人的意識出去的那一瞬間,我覺得就像剛從夢中醒來,而且是噩夢。”

“噩夢……”

“那個人的意識進來的時候,我就像看到了非常可怕的東西。那東西好像在什麽地方見過,是非常可怕的荒涼的景象。不是眼睛看到的具體的景象,而是殘留於內心的印象。”

我的脖頸後面感到一陣涼意。

“剛才您說,那個人的意識還有出去的時候,這麽說,那個人的意識不在這個身體裏?”

“啊,那只不過是一種感覺,我也說不清為什麽會有這種感覺。也許那個人的意識就在這個身體裏。”

“您自己也不知道啊?即便是被別人的意識取代了您也不知道嗎?”

男人就像是在尋找答案似的停頓了一下。

“八田先生,在你身上發生什麽事情了嗎?”

我把咖啡端起來,將已經冰涼的苦咖啡灌進胃裏。

“我最近也經常感覺到我的身體裏存在另一個人的意識,而且無法擺脫這種感覺。也許我也像篠塚拓也先生一樣,把根本不存在的世界當成了真實的世界。”

“你想得太多了吧?”

“也許吧。可是,我的感覺……”

“假如說你的身體裏存在另一個人的意識,你打算怎麽辦呢?把他轟出去?”

“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不過,我想知道真相。一邊意識到自己的記憶是假的,一邊還要在那裏活下去,這麽活著我受不了。”

“知道真相就那麽好嗎?”

我看了那個男人一眼。

他保持著把兩個胳膊肘撐在高腳桌上的姿勢,回過頭來看著我。

不是喜裏川正人!

“……您是後來出現的那個人吧?”

男人轉過臉去,繼續面向窗外。

“您是誰?一直在這個身體裏嗎?還是剛從別的什麽地方進入這個身體的?”

“別問這種無聊的問題。”男人平靜地說道,“對於你來說,重要的問題應該不是這個吧?”

我回答不上來。

我突然覺得,和他繼續牽扯下去,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

“你懷疑自己的存在,所以想知道真相,對吧?”

“……對的。”

“知道了真相有什麽益處嗎?”

“活在一個虛構的世界裏,沒有意義。”

“為什麽?”

“為什麽?這還用說嗎?”

“就算是生活在一個虛構的世界裏,只要你能得到心的平和,不是也很有意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