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跋涉 8 沉沒灘

我從未見過像沉沒灘這樣的地方。經過五個夜晚的跋涉,我們終於抵達時,正是破曉時分。向下望去,大海就像逐漸往內陸入侵,而陸地則亂了陣腳不斷潰敗。與吉普和我在西南海岸見過的陡峭懸崖,或者東海岸米勒河附近的海灣不同,在這裏大海與陸地之間沒有清晰的分界線,只有一堆混雜的半島和海岬,侵入內陸的水灣好似被像大海的手掌所分割。在一些地方,大地逐漸消失變成潮濕的淺灘,然後才與大海徹底相接。在別處,低窪的小島上蔓延著灰綠色的植物,可能是野草或海藻。

“現在是退潮期,”派珀對我說,“到了中午,這些小島超過半數都會沒於水下。那些淺灘和半島也一樣。如果漲潮時你正好在錯誤的海岬上,那可就麻煩了。”

“莎莉怎麽能住在這裏?多年前他們就不讓歐米茄人住在海邊了。”

“看到那裏了嗎?”派珀指著海岸線最遠的地方。在那裏海岬已逐漸消失在海水中,一連串島嶼松散地連在一起,剛剛能露出不斷被侵蝕的平面。“那邊有幾個荒涼的海岬,土地鹽分太大無法耕種,也太濕滑不能捕魚,前一分鐘還有路過去,下次漲潮馬上又不見了。你就算給錢讓阿爾法人去住在那裏,他們也不肯。沒有人到那裏去。莎莉已經在那躲了幾十年了。”

“並不只是因為地形人們才遠離那裏,”佐伊說道,“你看。”

她伸手指著更遠的地方。越過雜亂的海岬,有什麽東西在水裏閃閃發光,反射著黎明的晨光。我眯起眼睛仔細觀看,一開始我以為那是什麽艦隊,船桅聚集在海面上。但海面起伏不定,它們卻紋絲不動。另一束反光射來,原來是玻璃。

那是一座沉沒的城市。建築的尖頂從海面穿刺而出,最高的要高出水面三十碼以上。其他建築僅僅能瞥見,在海面上的形狀棱角太分明了,不可能是巖石。城市綿延不絕,有些尖頂遺世獨立,有的則聚在一起。一些建築的窗上仍有玻璃,但大部分只剩下金屬的框架,將海水和天空包圍其中。

“多年以前,我駕著莎莉的小船去過一次那裏,”派珀說,“城市綿延數英裏,是我見過的大爆炸時代之前城市中最大的一個。很難想象,究竟曾有多少人住在那裏。”

我根本不必想象。盯著被玻璃刺穿的海面,我能感覺得到,仿佛聽到城市被淹沒時大海的怒吼,以及人們的哀嚎。他們是死於烈火,還是海水?究竟是誰先毀滅這裏?

在一個能俯瞰下方陸地海水交錯的海角,我們睡了一整天。我又夢到大爆炸,當我醒來時根本不知身在何處,人間歲月幾何。佐伊過來要弄醒我換天黑前最後一班崗時,我已完全清醒,裹著毯子坐起身來,雙手握在一起以平息它們的顫抖。我向監視哨走去時,意識到她正在看著我。我走路有些搖晃不定,耳旁仍回響著烈火永不滿足的咆哮聲。

正值漲潮時分,大海已將最遠處的大多數海岬淹沒,只剩下一些小丘和巖石露在水面上,海水被零星的陸地凝結其中。沉沒的城市已一同消失。隨著夜色漸濃,我看到潮水再次退去。我們下方的山坡上,阿爾法村莊已亮起了燈。

看著海潮落下,大海像狐狸跑出雞窩一樣退走,我想到的並非水下的都市,而是倫納德那句簡短的注釋,即神甫出生於沉沒灘。往下幾英裏的海岸線上某處,曾是她和吉普成長的地方。他們被分開時,她肯定被送走了,但吉普很可能繼續留在這裏。這裏地勢奇特,但卻曾是他的家。他還是小孩子時,必然曾在這些山上漫步,可能他也曾爬到這個觀景點,看著潮起潮落,就如我現在看到的一樣,越來越多的陸地暴露在月光的照耀下。

天黑透時,我叫醒佐伊和派珀。

“快起來。”我說道。

佐伊伸了個懶腰,低聲抱怨了一句。派珀則動也不動。我彎下身去,將毯子從他身上一把掀開,扔在他腳邊,然後往監視哨走去。

這裏仍在下方村莊居民的視線範圍內,我們不能冒險生火,只能在黑暗中吃冷食。派珀和佐伊收拾東西時,我抱著雙臂站在那兒,踢著腳下的樹根。然後我們走下山,向著最深的水灣邊緣深綠色的山坡走去。我們沉默地走了幾個鐘頭,當派珀停下來給我水壺時,我一言不發接了過來。

“是什麽讓你心情那麽差?”佐伊斜了我一眼,問道。

“我沒有。”我辯解道。

“至少和你比起來,佐伊就像一道陽光,”派珀說道,“這變化不錯。”

我沒有接話。進入大海的範圍以後,我一直都咬緊牙關。

我記起那天,吉普和我第一次看到海洋。我們一起坐在俯瞰懸崖峭壁的高高的草叢中,注視著大海將世界全部包圍。就算他以前曾經看過,也不記得了。這對我們來說都新鮮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