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跋涉 7 吟遊詩人

我們吃完了兔子肉,還有一些伊娃從包裏翻出來的蘑菇和綠葉菜。

“你也是個先知嗎?”吃東西的時候我問她。

她哼了一聲:“恐怕不是。”

“對不起,”我說道,沒人想被誤認為先知,“我只是看不到你的變異症狀。”

倫納德的臉色變得嚴肅起來。

“她的變異是最恐怖的一種,”他說道,“我很驚訝你到現在還沒發現。”

接著他故意停頓了很長時間。我又仔細觀察了伊娃一遍,還是沒發現不對勁的地方。還有什麽比成為先知更可怕的呢,先知是注定要瘋掉的。

倫納德往前探了探身子,裝作耳語卻大聲道:“紅頭發。”

我們大笑起來,笑聲驚起兩只畫眉鳥,尖叫著飛走了。

“湊近點兒看。”伊娃說著把頭轉到一旁,把又粗又長的辮子掀起來。原來在她後脖子上有一張嘴,它輕輕張開,露出兩顆歪歪扭扭的牙齒。

“唯一的遺憾是我不能用這張嘴唱歌,”她說著把辮子放下去,“否則我就用不著倫納德吹口琴,也不用忍受他的牢騷了。”

火堆漸漸熄滅,太陽已經升起,倫納德細心地把手擦幹凈,然後拿起吉他。

“可不能把兔肉的油脂弄到琴弦上。”他說著用手帕在叢生的手指間抹拭。

“如果你要弄出動靜來,我最好去放哨,”佐伊說,“如果大路上有人過來,我們得在他們聽到之前先發現他們。”她擡頭看了看上方的樹,派珀已經俯身單膝跪地,她一言不發踩到他腿上,一只手在他肩頭穩了片刻,然後跳起身抓住了樹枝,向上蕩了過去,身體聚攏,雙腿筆直伸出。倫納德說起過她和派珀移動的方式,我能看出他話中的含義,即他們對自己的身體運用自如。

我對佐伊的羨慕之處,並非是她沒有烙印的臉,或者是她的自信,甚至不是因為她可以避免像我一般受幻象侵擾。我羨慕的是她和派珀心意相通,連話都不用說就能共進退。這種親密並不需要言語來表達。在我和紮克之間曾經也有過這樣的時光,那時離我們被分開還早,他也沒有想要對付我。但那畢竟已是陳年往事,童年時的親密時光如今看來就像自由島一般遙不可及,我們再也不可能回去。

伊娃拿起她的鼓,倫納德用右手撥弄琴弦,一陣樂聲從吉他上傳出。他左手手指的動作則要緩慢得多。

當他告訴我,聽出我腳步聲中的躊躇猶豫時,我知道他說得沒錯。我一直在用寒冷和饑餓虐待我的身體,避開任何撫慰,因為對我在清醒時離棄的死人來說,已經不會再有任何撫慰。然而,這段樂曲卻是我無法避開的歡愉。就像在東方困擾我們的灰塵一樣,音樂也是無從抗拒的。我往後靠在一棵樹上,靜心傾聽。

這是數周以來,我們豎起耳朵聽到的最大的聲音。我們的生活似乎被靜音了。我們在夜間潛行,腳下踩斷樹枝都會心頭一緊。我們躲避著巡邏隊,交談時經常小聲耳語。我們每時每刻都處在危險之中,直到忽然發現,聲音本身仿佛已經變成了需要配給的稀缺品。如今,就連吟遊詩人最輕率的歌曲都像是一種反抗的行為,聽著音樂響起,在勉強生存之外,我們終於有了更高尚的追求。

有些歌節奏緩慢,曲調悲傷,另一些則刺耳得多,音符火爆,像玉米粒在熱鍋裏彈跳。有幾首的歌詞非常下流,讓我們都笑了起來。我將目光從火堆移開,看到佐伊從高高的樹枝上懸下來的腳,也在隨著音樂節奏不停搖擺。

“你的孿生姐妹也對音樂這麽有天分嗎?”當倫納德和伊娃停下來喝水時,我問他。

他聳聳肩。“關於她,我所知道的只是登記文件上的一個名字,還有我們出生的地方。”他從包裏摸出一張破舊的紙,沖我揮了揮,然後笑了起來。“議會裏那幫人的想法真是古怪,費了老大勁把我們分開,然後再強制我們把兄弟姐妹裝在口袋裏,無論去哪兒都要帶著。”他摩挲著那張紙,好像能感受到指尖下的字跡似的。“這上面寫著‘伊利斯’,這是伊娃告訴我的,她勉強認識幾個字。不過這就是我妹妹的名字,就寫在紙上面。”

“你記不起任何關於她的事情嗎?”

他又聳了聳肩。“他們把我送走的時候,我還只是個嬰兒。關於她我所知道的都在這張紙上了,而且我還看不見。”

我再次想起紮克。關於他我又擁有什麽呢?我被打上烙印然後被送走那一年,剛剛十三歲,對我來說遠遠不夠,對他來說卻已忍耐太久。我被關在保管室那些年,他來看過我,但只有寥寥幾次。我最後一次見他,是在吉普和神甫死去的發射井裏,他看起來情緒激動,神態瘋狂,像被我砍斷的電線一樣嘶嘶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