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跋涉 1 陣痛

我從烈焰中驚醒,尖叫聲劃破黑暗的夜空。我伸出手去想找吉普,卻只摸到身上的毯子,上面覆蓋著一層蒼白色的灰燼。每天我都要適應吉普已經不在這個事實,但每次醒來,我的身體都會忘記這一點,執意要去尋找他的溫暖撫慰。

我再次躺下,尖叫的回聲遠遠傳來。大爆炸在睡夢中出現的次數越來越多了,間或還在我清醒時閃現在眼前。我越來越理解,為什麽那麽多先知都變成了瘋子。作為一名先知,就像在結冰的湖面行走,每個幻象都如同腳底浮冰的一道裂紋。在很多日子裏,我都確信自己將要沖破脆裂的理智冰層,陷入精神失常的無底深淵中。

“你在冒汗。”派珀看著我說。

我的呼吸粗重急促,半天緩不下來。

“天氣並不熱,你發燒了嗎?”

“她還沒法說話,”佐伊在火堆另一邊說道,“你還得等一會兒。”

“她在發燒。”派珀邊說邊摸了摸我的額頭。每次只要我看到幻象,他都是這種反應,迅速來到我身旁,在幻象還沒來得及消失之前問一大堆問題。

“我沒病。”我坐起來把他的手拂到一旁,然後抹了一把臉,“又看到大爆炸了而已。”

不管這幻象已折磨了我多少次,它仍是說來就來,而且威力絲毫不減,將我的神經根根銼斷,痛徹骨髓。它的聲響如一片漆黑,在我的耳旁轟鳴。迎面而來的灼熱感已經超越了疼痛,它無所不在。火焰到處都是,烈火有多大根本無法形容。地平線已被吞沒,整個世界在一瞬間消失無蹤,只剩下永無止境的烈焰。

佐伊站起身來,踏過火堆的灰燼走到我面前,把水壺遞給我。

“它出現的次數越來越多了,是吧?”派珀問。

我從佐伊手裏接過水壺,回應派珀道:“難道你一直在數嗎?”他什麽都沒說,只在我喝水時一直盯著我。

我知道到那天晚上為止,我已經好幾個禮拜沒有尖叫了。為此我嘗試了各種方法,備受煎熬。比如不睡覺,在幻象來臨時緊緊屏住呼吸,以及咬緊牙關,感覺兩排牙齒快要磨碎了。盡管如此,派珀還是注意到了。

“你一直在觀察我?”我問。

“沒錯。”我緊盯著他,他卻毫不畏縮。“為了抵抗組織,我必須盡我所能。你的職責是忍受這些幻象,而由我來決定如何利用它們。”

我不敢再凝視他,將目光從他身上移開。

數周以來,我們見到的世界都是一片灰燼。即使在離開死亡之地以後,大風依舊從東方吹來厚厚的黑色塵埃,布滿天際。我騎在派珀和佐伊後面時,能夠清楚看到灰塵落在他們的耳廓。

如果我忍不住哭泣,那眼淚一定會變成黑色。但我根本顧不上流淚。況且,我為誰而哭呢?吉普?自由島上被殺死的人?被困在新霍巴特的居民?還是那些依舊懸浮在水缸密室中,不知人間歲月的實驗品?實在太多太多了,而我的淚水對他們一丁點用處都沒有。

過往時光長滿尖刺,而我已飽受其害。回憶劃破我的皮膚,像生長在死亡之地黑水河邊的荊棘一樣殘酷無情。我也試著去回想歡樂時光:在自由島上跟吉普一起坐在窗邊,或者在新霍巴特時,跟艾爾莎和妮娜在廚房裏談笑風生……然而到了最後,我的回憶總是停留在相同的地點:發射井的地板上。在那些最後時刻,神甫揭露了吉普的過往,吉普一躍而下,屍體躺在我下方的水泥地上一動不動……

我開始羨慕吉普的失憶症。因此,我教會自己學著忘記。我開始專注於眼前,感受身下駿馬的堅實和溫暖,跟派珀一起蹲在地上,研究繪在塵土中的地圖,打算我們下一個目的地;看著蜥蜴從荒廢的土地爬過,肚皮在灰燼中留下無法破解的訊息。

十三歲那一年剛剛被打上烙印時,我常常盯著鏡子中正在愈合的傷口,默默對自己說:“我就是這個樣子。”對於現在的新生活,我只能再次自我催眠,試著去接受它,一如從前接受我被烙印的身體。這就是我的生活,每天早上輪到我放風,佐伊晃著我的肩膀把我搖醒時,每當派珀把土踢到火堆上,表示又該繼續上路時,我都會對自己說,這就是我現在的生活。

自從發射井事件後,整個溫德姆地區到處都是議會的巡邏隊,我們要想回到西部,只能先往南走,穿過死亡之地——這片廣闊無邊的大地毒瘤。

到了後來,我們不得不讓馬兒們自尋生路。沿途都找不到青草,它們可沒辦法像我們一樣靠吃蜥蜴肉和蛆蟲生存。佐伊建議吃掉它們,但派珀指出,它們跟我們一樣瘦骨嶙峋,我不由得松了口氣。他說得沒錯,馬兒們背上的骨頭就和蜥蜴的脊骨一樣尖兀突出。佐伊剛把韁繩解下,它們就邁開只剩骨架的腿飛奔而散,至於究竟是為了逃離我們,還是只想要盡快離開這片死亡之地,我並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