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後記

相信親愛的讀者看到這篇譯後記的時候,已經讀完了這本小說。這樣我們可以不必擔心劇透的麻煩,貼心貼肉地談談作品帶給彼此的感受。

故事在凱西的回憶中一點點展開。石黑筆下遼闊的英格蘭一片青綠,長路漫漫,主人公隔著十幾年的光陰回望黑爾舍姆,仿佛為敘述加了一層柔光或者霧氣。這種蘊藉沖淡的調子讓我們自詡同是東方血統的中國讀者感到親切。他對於黑爾舍姆這樣一所封閉式寄宿學校的描述、學生對於集體生活的感受,我們也會感到非常熟悉。他從容地描寫學生群體和校園生態,每個人的成長和個性發展:露絲的霸道和自以為是,凱西的自省和湯米不合時宜的壞脾氣……看起來一切都像田園牧歌一樣,美好恬淡,健康而普通。

作者在二〇〇六年這本小說甫一問世不久,曾在接受日本《文學界》雜志采訪中表示,他想讓筆下的黑爾舍姆成為一個氣泡一樣的封閉、安全而小心翼翼的培育環境,“我想讓這個世界成為人類的孩童時代的隱喻”。

他花那麽多筆墨去描寫那些日常的校園生活,孩子對導師的迷戀和信賴,拍賣會的騷動,學生之間有點疑似霸淩行為的矛盾沖突。這些描述因為來自孩子的視角,一方面顯得普通、日常,另一方面又很受局限,因為一切信息都是經過嚴格過濾之後,經過成年管理者的授權才能透露進來。作者在《文學界》的采訪中說,他希望呈現的是我們的童年時代所共有的體會:對於基本生活空間之外的大世界,我們只是聽到一些言語的呈現,對於其實際的意義,其實並沒有真正的理解。

而這部小說的真正意圖,也並不在於揭露“為高度發達的醫療需要提供人體器官的克隆人群體的悲慘命運”,這一超現實的黑暗背景和恐怖現實像怪獸一樣被掩埋在講述中,偶爾霧氣消散,才會顯露一二。初次閱讀的過程中,這種隨著孩童的認知漸漸揭露的現實設置,成為了一種揪心的懸念,但這種懸疑氣氛並不是作者所特意制造的,他所更在意的是隨著孩子的成長,世界的真相一點點展開的這個過程,而這也是我們所有人長大的過程中都曾親身經歷過,足以感同身受的。

小說中湯米所畫的那些怪異的動物,那些他想象中的神奇生物,有著金屬或者橡膠質感的超現實外形,他為它們精心繪制各種細節,想象它們如何取物、進食、自我防禦。湯米講述自己創作的時候,我不禁想這裏暴露了作家本人的創作思路。他就像湯米畫他的動物一樣,在構思和創作《莫失莫忘》這個充滿真實情感、人物血肉豐盈、氣息儼然的超現實世界。

二〇一七年石黑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用他本人的話說,這幾乎是“荒誕”的至高榮譽為他帶來了更多好奇的讀者。我們這些悄悄喜歡、追隨他多年的老讀者,習慣了他慢節奏的寫作,題材跨度之大,以及無論寫什麽,都力透紙背的“喪”氣。《莫失莫忘》這本小說問世於二〇〇五年,二〇〇七年我第一次讀到,閱讀的美感和痛感一樣強烈,久久縈繞。近十年之後,當譯文社的編輯馮濤先生提出讓我來重譯這本小說的時候,最先襲上心頭的記憶是作品中無可慰藉的苦痛,苦到我曾想推掉這差事。幸虧編輯先生堅持認為我是合適的譯者人選,於是我才有幸逐字逐句地細讀,並且通過自己的譯筆跟讀者分享這部落筆細碎,卻具有強大情感沖擊力的小說作品。

曾經我以為這種深刻的悲哀和宿命之感是因為石黑的東方背景——我曾膚淺地以為,中國與日本這些儒家為主導的文化中,有這樣一種逆勢思潮時不時會卷上來,認為一切都是徒勞,就像西藏僧侶們做的沙畫:所有精心的設計,終生的經營,最終風過無蹤,了無痕跡。

作家用以對抗這種徒勞、宿命和消亡的,是看似微弱渺小而不可靠的普通人的記憶和講述。無論是最近新作《被掩埋的巨人》中在記憶的迷霧中艱難跋涉的那對遠古時代的老夫婦,《莫失莫忘》中剛成年就會被當成器官收割的克隆人族群,以及《長日將盡》中巨族豪宅的老管家,都是人群中的異類,時代的棄兒。與千禧一代天生特權的認知正相反,他筆下的人物,都身處邊緣,地位卑微。《莫失莫忘》最為極端,你甚至無法確定這些人物算不算是真正意義上的人類,更談不上天賦人權。然而克隆人也罷,像小說中夫人所稱的“可憐的小東西”也罷,凱西、湯米和露絲長久糾纏的情感之深厚和真切,卻寫滿了人之為人、文明之所以延續的核心意義。

二〇一〇年,《莫失莫忘》被美國導演馬克·羅曼尼克拍成電影,要在九十分鐘內全方位呈現一個十幾萬字的故事,就要有許多刪減,而視覺的講述跟文字自然會有不同取舍。小說中我印象非常深刻的一段,影片的處理方式讓我感覺有些潦草和失望。這也是小說中我認為的高潮部分,即凱西和湯米帶著畫作,按照露絲留下的地址,去找夫人申請延期捐獻——甚至不是免於捐獻,他們反復計劃,鬥膽謀求的無非是真愛的兩人能有兩三年的時間共處,專心相愛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