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那時我們中的許多人已經滿了十六周歲。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我們剛剛在主樓裏上完一堂課出來,正往院子裏走,這時我突然想起有東西忘在了教室裏。於是我重新回到四樓上,就這樣才發生了跟露西小姐的那件事。

那時候,我有個秘密的小遊戲。當我發現自己一個人待著的時候,就會停下腳步,找找視角——比如說,朝窗外看,或是穿過一段走廊,望向某個教室——任何一個視角,只要視線範圍內沒有人就行。我這麽做是因為至少在幾秒鐘的時間裏,我可以創造出一種幻覺,仿佛這裏並不是到處都是學生,相反,黑爾舍姆是一幢幽靜安寧的宅院,只有我和五六個好友住在這裏。要想讓幻景逼真,你只需將自己沉入某種夢境,將無關的聲音和噪音都屏蔽在外。通常還需要格外耐心:比如說,如果你正從某個窗口,凝神望著操場上的某一片地方,可能需要等很久很久,才能讓你的取景框中沒有人,你才可以等到那樣幾秒鐘的幻象。總之,那天上午我拿回了落在教室的那件東西之後,回到四樓的樓梯平台上時,就在玩這個幻想遊戲。

我保持靜止不動,站在窗邊,望著院子裏的某一片區域,就是幾分鐘之前我剛剛在那邊站立過的地方。我的朋友們已經走掉了,院子裏人越來越少,因此我就靜靜等著我的幻想發揮魔力,這時我聽到身後傳來一種像是蒸汽或者煤氣泄漏的緊迫聲響。

那是一種嘶嘶聲,會一連持續十秒鐘左右,暫停一下,然後繼續。我倒沒有驚慌,只是既然附近只有我一個人,那麽我覺得最好去查看一下。

我穿過樓梯間,朝著聲音的方向走去,沿著走廊經過了我剛剛進去過的教室,來到了二十二號教室,那是走廊盡頭倒數第二間。房門半開著,就在我走上前去的時候,那嘶嘶聲又響了起來,比先前更為急迫。當我小心翼翼推開門的時候,我不知道會發現些什麽,可是一看到露西小姐在裏面,我還是大吃一驚。

二十二號教室很少用來上課,因為那個房間太小,即便是像那樣的天氣,也難得有光線照進來。導師們有時候會去那裏批改我們的作業,或是讀會兒書。那天上午房間裏比往常更暗,因為百葉窗幾乎全都拉了下來。裏面有兩張桌子拖到一起,好讓同學們圍坐一圈,可是只有露西小姐一個人坐在緊後面的位置。我看到她面前的桌子上散落著幾頁紙,頁面上很暗,閃著幽光。她本人斜著身體,神情專注,前額壓得非常低,雙臂鋪開在紙面上,正用鉛筆往紙頁上狂怒地畫線。我看到那些濃黑的線條下面,寫有整潔的藍色字跡。就在我的注視之下,她繼續用鉛筆的筆尖在紙頁上反復地畫,仿佛完全不在乎會不會將紙穿透。這時,我同時想明白了,這就是那古怪聲響的來源,我剛剛看到的桌面上那些幽黑發亮的紙,不久前還是些書寫整齊的紙頁。

她正全神貫注於自己的事,過了一會兒才發現我在那裏。當她受到驚擾擡頭望時,我看到她臉紅了,但並沒有淚水的痕跡。她瞪著我,隨即放下了手中的鉛筆。

“你好,年輕的女士,”她說著,深吸了一口氣,“需要我幫忙嗎?”

我想我立刻就轉身走開了,那樣就不必望著她,或是看著桌上那些紙。我不記得自己有沒有說什麽——是否解釋過那聲響的出現,以及我擔心那是煤氣泄漏。不管怎麽說,事情無可彌補:她不希望我在場,我也不想在場。我想我只是道了個歉就出去了,還多少有些期待她會喊我回去。可她沒有,現在我只記得自己走下樓梯的時候,心中充滿了羞憤。當時我最希望的無過於沒有看到剛才發生的一切,然而倘或你要我實在說說到底為什麽生氣,我也無法解釋。正如我所說的,可能跟羞恥感有很大的關系,還有憤怒,可這怒火所針對的倒不完全是露西小姐本人。我感到非常迷惑,也許正因為如此,一直到過去了很久以後,我才對朋友們提起此事。

那個上午之後,我開始覺得,不知道露西小姐有什麽糟糕的事要發生,於是我擦亮眼睛豎起耳朵留意著。但是過了幾天,我什麽也沒聽到,也沒看到。然而當時我所不知道的卻是,就在我在二十二號教室碰到她的那次之前幾天,的確有件相當重要的事發生——事關露西小姐和湯米,此事過後湯米變得沮喪而不知所措。就在不久之前,倘或發生了這樣的事,我和湯米還會立刻向對方報告;但就在那個夏天,發生了許多事,結果就是我們不能再像從前那麽自在地談天了。

所以我才很長時間裏都沒有聽到過此事。過後我簡直想踢自己幾腳,竟然沒有去猜猜看,也沒有去找湯米問個明白。但是正如我前面所說的,當時發生了很多事,湯米和露絲的事,還有許許多多其他的事,因此我就把自己留意到他身上發生的那些變化,全都歸因於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