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維克多(第2/18頁)

我承認我不太記得每個小孩的名字。我曾經想把一個我以為名叫拉妮的女孩叫過來,來的女孩卻是我以為叫梅根的(前提是她願意聽到我叫她的名字)。有時候,發生這種事並不是我記錯了,而是他們故意作弄我;他們會玩這種遊戲(聽到我叫人,便找別人頂替,企圖把我弄得暈頭轉向),但是很快就放棄了。因為我也會跟他們玩遊戲,例如,只要被我叫過來就有錢可以拿,或者會被我叫去做特別討厭的家事。這樣一來,他們就會吵嘴,有人自動招供,把故意弄混的身份交換回來。這一代孩子立下禁令,他們所謂的“小寶寶”(包括伊索德與威廉以及所有年紀小於七歲的孩子)不能上餐桌,要提早一小時與湯林森太太一起用“寶貝桌”吃晚餐——但那其實只是一張擺在廚房裏、用來快速吃完早餐的低矮白色三合板玩具桌。聽到這個決定後,伊索德與威廉當然大哭大叫,大孩子們也喊叫了起來,不見得多講道理,卻自以為是(“多數票!多數票!”十六歲的佛瑞德大吼大叫,他的中學課程剛好教到憲法;只消看看他們針對家庭事務立下哪些規範,即可得知學校教到了哪裏),但是這一條修正案還是通過了。連我也得承認這是不錯的解決方案;至少用晚餐的人少了一點,沒那麽吵鬧了。

維克多來的時候,我趁某個天氣不好的周末夜晚,所有人都在家時,把他介紹給了大家。但其他孩子對他的印象不太好。年紀較大的孩子張嘴凝視他,好一會兒都沒出聲。比較有禮貌的對他擠出難看的微笑,然而一點用也沒有,其中幾個伸手摸了摸他,然後很快就把手收回去了,好像維克多會立刻從我懷裏跳出去,把他們吃掉一樣。伊索德與威廉也站在門口凝望他。至於維克多,則把臉往後轉向我的肩頭,完全沒出聲。我吩咐湯林森太太把他帶走,他們才對我丟出一堆問題。

“他怎麽了?”

“他怎麽會長那個樣子?”

“他有病嗎?他的身體怎麽會是那種顏色?”

“他幾歲?”

介紹新來的孩子時,孩子們的反應總是讓我覺得很好笑。他們怎麽那麽快就忘記了自己剛來美國時是什麽德行!大部分孩子來的時候身上都有虱子與疾病,穿的破爛棉衣幾乎稱不上衣服,罹患的傳染病五花八門,從霍亂到痢疾,從壞疽到結膜炎與瘧疾,而且恢復的速度也不一樣,此外,多數還營養不良、身材過於矮小。最重要的一點則是,他們的外表都不吸引人,脆弱的頭部非常大,四肢扭曲柔軟,看起來就像超大的胎兒,還未成形,醜陋無比,簡直是不見容於世間的錯誤。

“你們該覺得丟臉。”我跟他們說,“梅根,你以為你來的時候是什麽樣?還有你,歐文?”他們一開始都會排斥新來的孩子,每次我都不得不這樣反駁他們:年長的會覺得不好意思,年幼的總是聽不進去。

但這一次他們不為所動,全都一個鼻孔出氣:“我們才不像他那樣。”

的確,他們的話不算全錯。我曾提到維克多先前的情況非常悲慘,看到他的人都會感到震驚不已。老實說,任誰看到他,應該不會只感到震驚,反感的情緒也會油然而生。因為工作的關系,多年來我有機會目睹某些最慘不忍睹的人類病體,在我看來,維克多並不是讓我印象最為深刻的病例之一,但肯定是其中最令人悲憐的。倒不是說他有一種渾然天成的美或是原住民特有的吸引力,卻被生病毀了,而是他全身上下都染病了。我看不到也感覺不到他身上有哪個部分沒有病征——他全身上下都不健康。看著他,我心底再次出現一種感覺:病毒與細菌的種類真是多到令我驚嘆,而且居然能在身上最細小、最容易被遺忘的部位留下極具特色和創意的病征,他的皮膚布滿紅腫發熱的水皰,水皰頂端有白色的膿,眼白也跟牛油一樣黃,隱約浮著一層神秘的黏液,跟蠟一樣濃稠。似乎有許多種細菌征服了他身上一些最不重要的部位,就連指甲與腳指甲,也變得跟骨頭一樣不透明,指甲的尖端還鈣化成了鋸齒狀的箭頭。他身上的每個孔洞都有汁液流出,有些稀薄的汁液呈現出銹色,像是帶有濃烈金屬味的經血,也有一些汁液像果凍一樣透明,偶爾才會往外流到表面。他真是太令人驚奇了,簡直成了成千上萬種細菌與病毒的觀光勝地。夏皮羅與我用幾個下午的時間幫他做檢查,我們興味盎然地確認了兩個人都知道的疾病(輪癬、結膜炎與濕疹),對於不知道的那些病則爭辯不休。維克多的病體是一個引人入勝的謎團,而他也非常有耐性,坐著不說話,用嘴巴呼吸,持續發出鼻音,夏皮羅跟我用手指在他身上到處戳刺觸摸。無論那些被感染的部位看起來多麽觸目驚心,實際上都是可以醫治的。晚上他洗過澡之後,我會讓他坐在我的大腿上,幫他的瘡口塗膏藥,喂他吃藏有抗生素的蜂蜜蛋糕。他大腿內側的水皰破掉後結痂的傷口漸漸痊愈了,皮膚也變得光滑起來,像鹽巴在黑色的泥水裏消失無蹤。所以,盡管他一開始的外貌教人看了心神不寧,但並非一直會是這樣,事實上,很容易就改善了。只是,維克多更大的問題是他幾乎沒有社會化的能力,他根本是貨真價實的野孩子。領養他不久後,我就發現自己必須教他怎麽當一個文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