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4/8頁)

不知道嚴小晨在自殺前,是否也像他一樣坐在河邊默思過?中國有句老話:哀莫大於心死。嚴在肉體死亡之前肯定先經歷了心的死亡。

他嘆息一聲,摸索著找到衣領。那兒藏著一顆劇毒的藥丸,是為某種極端狀況預備的,比如被恩戈人俘虜,面臨酷刑或宰殺。蒙上帝護佑,人類逃過了這種命運,但他本人的命運並未改變、他要追隨嚴小晨去了。這時他忽然有一個隨意的聯想——不知道姜元善和布德裏斯是否也曾備有這樣的毒丸?估計不會。肯定不會。那兩只“有勇氣啃斷後腿”的狼一定會兇悍地撕咬到最後,不會自殺的。所以,他們理當是勝利者。

他把衣領送到嘴裏,準備嚼碎藥丸,忽然,耳邊有一聲清晰的嘆息。他不由得一震,停止了動作,側耳傾聽。

少頃他問:“先祖,是你嗎?”

“是我。我在你的上空。”赫斯多姆在夜空中搜索,沒有發現銀球。

“孩子,我來勸你,不要做傻事。”

赫斯多姆搖搖頭,“先祖,你勸不了我的。”

“真的嗎?那你把那顆毒丸先借我用吧,我比你更該走那條路。我用十萬年時間提升並守護了人類,又在最關鍵時刻站在人類這邊,結果導致了我的母族基本滅絕,自己也差點被我拯救的人所綁架。我沒有做好人類的上帝,在我自己的上帝那兒也未討得歡心,因為我的行事並不符合他的意願。請你判斷一下,我是否更有資格享用那顆毒丸?”

赫斯多姆沉默了很久,“先祖我聽你的,我不自殺了。”

“很好,這就對了。盡早回家吧,享受晚年的生活。世上一切都是過眼雲煙,唯有生命之樹常青。”

“好的,我這就回去。”

“再見。分別之前,我還想表達一下謝意。”先祖微笑著,“感謝你對那個‘綁架先祖’的決議投了贊成票後,又聽從良心的呼喚作了補救。政治上的是非得失且拋到一邊,你,還有嚴小晨,讓一個垂暮老人感到了溫暖。”

赫斯多姆苦澀地搖搖頭——這點溫暖聯系著太多沉重的東西——說:“不必客氣。先祖,我要走了。”

3

兩個星期之後,在嚴格保密的情況下,先祖達裏耶安、姜元善、恩古貝、土不倫、姜母、林風徐來及她的一對孿生兒女,一行八人乘飛球來到姜元善故鄉的河邊。嚴小晨的骨灰就撒在這條河裏,這是她生前留下的遺願。河邊還有十四座墳塋,排列得整整齊齊,裏面埋著布德裏斯、姜猛子和他倆的十二個部下。這些人來自世界各地,來自不同種族,但他們在被處死前表達了一個共同心願:他們的屍骨要埋在一塊兒,以便十四個靈魂在地獄中能保持生前編制。他們要瞪大眼睛盯著世間,時刻準備著從墳墓中跳出來列隊前進。

除了這些新增的墳墓,河邊景色同往年一樣,甚至比上次所見更接近於姜元善的童年記憶。這些年,全世界都被拖在飛奔的戰車上,百業凋零,這兒也明顯缺乏維護,顯得十分荒涼。這片平坦荒涼的沙灘曾是童年夥伴的天堂,也是六歲大的牛牛和四個小女伴埋下小冬衣服的地方。現在這兒長滿野草,深可及膝,在蕭瑟西風中搖曳著;河水平靜地淌過,無聲無息,無悲無喜,似乎還要這麽流淌千年萬年。在姜元善眼裏,這一切就像虛幻的夢境,世界已經經歷了如此的劇變,這兒怎麽竟然絲毫沒被觸動?

姜元善推著輪椅,輪椅上坐著九十七歲的老娘。她的白發已非常稀疏了,露出紅色的頭皮;面色還不錯,只是神志更糊塗,而且是真正的糊塗。她的內心世界已經完全封閉,連“牛牛”的歸來也不能把她喚回現實。大部分時間她陷於休眠狀態,耷拉著眼皮,任憑別人怎麽喊她都不理;有時又激動地自語,說得沒完沒了,姜元善必須側耳細聽,才能半聽半猜地明白她說的是什麽。

她初次聽到牛牛回來了,也曾喜悅地問:“牛牛你從天牢裏放回來了?娘可把你盼回來了!”

但幾分鐘後她又忘了眼前是誰,疑惑地問:“你來找牛牛嗎?他去蹲天牢了,這輩子回不來啦。我孫子你也見不到啦,是他狠心的媽下令槍斃的,真是世上最毒婦人心啊。虎毒不食子!虎毒不食子!”她反復念叨最後這幾個字,停一會兒又傷心地說,“死了沒臉見我男人啦。姜家絕戶了,兒子蹲天牢,孫子遭橫死。絕了,連根兒絕了。”

這些話語讓姜元善心裏異常灰暗。他更加理解妻子為什麽會抑郁自殺了。林風徐來走過來,從他手裏接過輪椅,輕聲說:“爸爸,讓我推奶奶吧。”